是不是隻要一個人下定決心要過上輕鬆快樂的生活,就會被周圍世界齊心協力摧毀呢?我不知道。
那天我們出去春遊。說是春天,其實已是春夏之交,可以穿短裙子了。時節就像人的少女年華一樣美麗。坐上巴士前,我在窗玻璃上仔細打量了一下自己的影子:那天我穿了一件藍得像汽水的上衣,下身是灰橘色的短褲,背著一個紅紅的書包。
我這個人喜歡從車窗玻璃裡認識自己,憎惡明亮的金屬鏡子,現在想想,這無疑也是對我人生的一種伏筆。
同樣坐在大巴車上的還有:一個老師,幾個同學。老師從包裡掏出話梅在大家之間傳遞。我們彼此之間都不太熟悉,紛紛禮貌地說著:不用。隻有一個女同學微笑著把一粒話梅丟進嘴裡。
奇怪,我居然是看到話梅才想起來要暈車的。
中途大巴車停下來上廁所一次。我揣著滿懷嘔吐的感覺,跑下車蹲在花草叢中,發出乾嘔。等了約有幾十秒鐘,我看見腳邊的紫色小花上停下一隻蜜蜂,乾嘔的感覺竟然像潮水般褪去了,隻留下滿腦子幸福和空白的感覺。
回到車上,一個男生問我為什麼在馬路邊蹲廁所。另一個男生抬起手說,剛剛看見我蹲在路邊像一個鉤子。聽完我厭惡地瞥了他一眼。
那天以前我們有過一次考試,放榜以後,所有人心情都像大病初愈。尤其老師,她眼睛不好,但又迫切想知道我們的分數。考試前的每一夜,我每晚把課本像安眠藥一樣吞下,終於取得了好成績。
放榜那天我隻穿了一件襯衫。天氣預報說是晴天,卻凍得受不了。每個課間,我跑到廁所裡,把襯衫的每一片布料緊緊貼在身上,排除冷空氣。我覺得腦子很熱,手很涼,又忍不住在洗手間裡大放熱水把雙手浸在池裡。上課鈴響後跑回教室,成績貼出來了,我考第一名。
那天是漫長假期中的一天。我們這一車人說是誌同道合,趁著放假去踏青。其實我根本不記得他們每個人,每個人的臉和名字都好像是黏在一起的,像是五顏六色的橡皮泥揉成一坨泥土。老師聲稱自己很喜歡,而且很擅長春遊,所以這次的一切事務都包在她身上。我不知道後來我的那件事情有沒有被囊括進去。
總之,說是要去一座名字很熟悉的山。到了一個路口,大巴車突然停下,老師起身走向司機。過了一會兒,她朝我們綻開笑容說:“大家下車吧,就到這裡啦。”
老師像是天生的導遊,她率先跳下車,手裡拿著對講機似的手機。老師戴著一頂粉色帽子,穿著白色的長褲,腳上灰褐色的運動鞋像一對麻雀。幾個女生在旁邊淡淡地說著什麼。老師突然抬起頭說:“好啦,我們就從這條路上山吧。”
她的手臂指向一塊狹窄的路牌。一個女同學嘟囔著說:“這裡正在修路。”“就是,我都看見推土機了。”老師看見大家不願意走這條路,麵無表情地等待了一會兒,見男同學也不願做出表率,忍不住生氣地說:“大家都是這樣沒有勇氣的人嗎?沒有勇氣怎麼能取得好成績呢?就拿我舉例,我的眼睛已經老邁得用不上了,不也跌跌撞撞,半蒙半猜地給了大家每人一個分數嗎?連這樣的勇氣也拿不出來,怎麼能克服十分枯燥的作業和練習呢?都拿出點勇氣來!”
我一聽老師這麼說,立馬衝上前去,第一個站上那泥濘陡峭的土坡。我這人從小有一種特性,就是特彆喜歡痛苦。
我像雞群中一隻白鴨一樣默默地向上攀爬,過了不一會兒,剩下的公雞母雞也紛紛圍了上來,甚至有男同學超過了我。
爬山起先較為輕鬆,越到後麵越累。爬到中途,我們都拚命扼止自己的喘息聲,注意不扇動鼻翼。終於,一個同學明顯是憋了一口氣說出:“我們停下來歇一會兒吧!”大家無力回答他,都慢慢坐下來用手撐著濕潤的泥土。
我不知道大家有沒有注意到一個奇怪的現象:隨著我們的海拔不斷上升,天空變得越來越大,也越來越湛藍,最後甚至變得像童話一樣了。
大家停下來喝水,老師又從包裡麵掏出剛剛那包話梅,這次大家都沒怎麼推辭,沉默地倒在手心裡吞下去。我卻有點擔心,經過大家出汗的手掌,這包話梅可能就不怎麼乾淨了。因此我想辦法推辭了一下。
老師坐在我們圓圈的最中間,雖然她最年老,卻最先從呼吸紊亂中恢複過來。老師說:“大家每人講一個故事吧!”
女生們激動起來:“玩真心話大冒險吧!”老師有點不知所措,剛剛恢複過來的呼吸又有點紊亂了,她說:“好呀,玩真——心——話——大——冒險!”那個說我像鉤子的男生又擺了擺手說:“算了,玩什麼玩。趕緊出發!”老師盯著剛才那幫激動的女生,她們立刻像做了虧心事一般站起來了。
最後我們到了那裡。是一片楓林,我很少見到這種植物,因此看得特彆仔細。令我們都很驚訝的是,雖然已是春天,楓林還是秋天的模樣,紅黃相間。連老師也說:“是呀,所以這裡是與世隔絕的。”
我們找了一塊平坦的地方坐下,地上鋪滿了落葉。老師從地上撿了一片楓葉,說要拿來作書簽。我們大家都有點不知所措。一個女生從包裡掏出一副老式的玻璃跳棋,但是沒有人要陪她下。我從棋盤上拿了一顆棋子,對著裡麵紅色的小樹葉說:“你看,這裡麵也是楓葉。”
現在我閉上眼睛,還能清晰回憶出那副跳棋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