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應該這樣嚇孩子們。”她說。雖然感到沒有必要,她還是決定教訓他一句。
餐桌邊,孩子們都下意識往椅背上靠去。他們的麵孔更蒼白了,仿佛照片裡過山車後排的乘客。
父親四處張望著,仿佛忘拿了一條領帶,在尋找它。像個真正的鬼魂那樣,他的目光茫然地掠過每個人,就像他瞎了,看不見了。然後,他看向母親。
“你回來的時候忘記買菜了。”她強裝鎮定地提醒他。沒有人教過她怎麼和鬼魂說話。
他定在客廳和餐桌的交界處。“原來是這樣,”下一刻,像是為了緩和氣氛,他咧開嘴微笑著,“我還餓壞了呢。”
這句話使得孩子們開始恐懼地左顧右盼。從前,他回到家時經常說這句話。包丟在沙發上,鞋子不脫,板著臉說:“我餓壞了。”孩子們都知道這意味著什麼。
連死了的人,也會餓肚子嗎?
母親緊緊地盯著他的麵孔。她的鼻孔開始收縮,努力尋找他不同於活人的特征。她在試圖說服自己什麼。“你現在感覺怎麼樣?”
一屋子的人都不知道該怎麼對待父親。他像個喝醉酒的巨人。
所幸,他隻是聳了聳肩,“還好。沒什麼感覺。那一刻(他們都知道是哪一刻)我感覺一下子變輕了,但沒有飛起來。現在我看什麼東西都是灰蒙蒙的,仿佛戴了墨鏡。”
最大的那個孩子忍不住喊叫出來。然後他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嘴巴,不讓眼淚流出來。
母親責備地看了他一眼,走上前去,替父親脫下了外套。那件外套上麵理所應當有血跡,但不知道出於何種原因,它顯得非常淡薄,不起眼。
“我該把它放到洗衣機裡。”她翻看那血跡,對他說。他們都知道放久了的血跡應該是很難洗掉的,洗不掉的。
家中某個不起眼的角落裡,滾筒洗衣機默默運轉著。
“彆放。我要穿著走。”他朝她做了一個手勢。這句話讓母親的手僵住了。
相較於他剛進門時,孩子們已經放鬆了很多。他們雖然對周圍世界一無所知,卻是一群相當敏銳的動物。這是他們平時習慣了的對話,對家務的討論。
父親像是此刻才注意到有幾條腿在餐桌下晃蕩著。他走向餐桌,孩子們齊刷刷往椅背上縮去。
“你們已經開始想我了嗎?”他做出老鷹抓小雞的動作。孩子們用含淚的目光求助母親。
母親像個無能為力的救生員,攤開手說:“這幾天他們一直都在問爸爸去哪了。爸爸什麼時候回來。”
那天——自從他們的母親走上樓梯,站在門口向他們宣布他們的父親已經死了,孩子們就陷入了這兩個問句的巨大噩夢中。過去七天裡,他們像一個家庭合唱團輪流抓著母親的裙擺,不知疲倦地問她爸爸去哪了?爸爸什麼時候回來?
“爸爸這就回來了!”他轉身向孩子們舉起手宣布。
母親靠在柱子上,抱著胳膊。剛才她又想出了一些責備的話,但是她發現她的眼睛也開始流淚了。
父親像一個真正的,從神話裡漫遊回家的英雄,攢了十年的話要說。然後他開始和餐桌邊的孩子們套近乎。
“你長高了!”他對最左邊的一個孩子說,這幾天她的身高變化最多不會超過一毫米。她用含淚的黑眼睛看向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