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慣人間悲喜,方能獨登高台掌興衰。
他登上鬱清台行登台禮,已是千萬年前的事情了。沈棲竹如此想著。那些久遠的思緒挾著涼風,慢慢地將他包裹住了。
那時的他還很是天真,對寒棲危樓的掌主之位也不甚在意,在各路神使與雀汐洲籌備鬱清台的典儀時,他大多都躲在後殿溫書,或是習字。慕晚亭也知他不願卷入這幾個洲域爭權奪勢的漩渦,是以除卻那些寒暄往來的禮節,其餘時候都不來攪擾於他,若是有人遞來拜帖,他若不願見,慕晚亭便會幫著他委婉地回絕。
事後再抱著琴來尋他,麵上掛著無奈的笑,叫他:“沈小公子……”
彼時沈棲竹的兩位父神俱已亡故,教他修習渺仙曲這事,便由慕晚亭擔了下來。
渺仙曲是寒棲危樓曆任掌主的身份憑證,能與人脫骨換靈,每一任掌主登上鬱清台行登台禮時,都須要用這曲中之術來祭渺仙。
慕晚亭為他尋了把琴,平日與他對坐時,都極為耐性地彈予他聽。渺仙曲十二章,章章奇詭,縱使慕晚亭精通琴術,偶爾分神時亦會崩斷琴弦。時常同他抱怨這渺仙曲太邪門了些。
每每這時,沈棲竹雖冷著臉,卻也不情不願地放下書,照葫蘆畫瓢一般,和上慕晚亭斷了的弦音,之後又會被他循循善誘,將手中的書擱置一旁,修習上幾個時辰的渺仙曲。
或許是因他那副苦大仇深的模樣太過新奇,又或是看他難得用了心,慕晚亭與他一道撫琴時,亦是笑著稱讚他天賦異稟。二人便就如此循複,在他難得專注的間隙裡飲茶撫曲,誰也未曾注意到,他的那把琴上,竟有渺仙的惡靈附著。
十二章渺仙曲,慕晚亭教了他三千年,一直教到了登台禮的前一夜。
那一夜月光清寂,微光隱隱映亮了沈棲竹略有些蒼白的麵色。
慕晚亭站在內室,幫他換上綴飾繁瑣的外衫,在他垂出的發尾係上繡著暗紋的銀色發帶,抬首看了看鏡中,讚道:“好看。”
沈棲竹卻搖了搖頭,用指端抹了一下臉側,那裡落了一點燒焦了似的殘灰。
慕晚亭握住了他的手,用指尖沾了朱砂,在他眼下輕輕蹭了一下,蹭出了一道薄霧似的紅,又輕輕地擦去了。
沈棲竹麵色惑然地看著他,慕晚亭卻笑彎了眸,道:“彆緊張,沈小公子。”
天邊日光熹微,桌案上的檀木古琴泛著腐朽的色澤,銀弦輕顫,冷光溶溶。
待那冷光退卻,有翕動的金色亮起來,映亮了一小塊朽木,赫然是一個篆字,“渺”
慕晚亭帶著他從鬱清台後殿緩步而來,他今日穿了一身莊重的正紅,身長玉立,似修竹一般,袍擺逶迤長垂。
沈棲竹隨他穿過長長的廊道,看見高台兩側侍立著的人影,垂下眸子,拾階而上。
他俯.下.身,慕晚亭立在他身側,從一旁侍者端著的托盤中捧過華麗的冠羽,將它簪進了沈棲竹的發絲,又看那金色一路向下蜿蜒進他白皙的脖頸中,映出一大片紅蓮徽記。
慕晚亭笑了,在眾人還未有動作之時對他耳語:“好看極了。”隨後扶起他,聲音清朗如月,道:“神之吊矣,詒爾多福。民之質矣,日用飲食。群黎百姓,遍為爾德。”①
“願君登台而後,福澤上下,如日升月恒,拂照輪回。”②
行過冠羽之禮,登台畢,獻曲出,群神俯首。
沈棲竹抬手,將那把琴召來,卻見琴身濃濃的墨黑,空氣中泛著一股血.腥.味,隻有根根銀弦被瞧得分明,冷白的光亮得晃眼。
他覺出異樣,蹙緊了眉,掌心凝力,將這琴劈成了兩截,銀弦斷裂,那冷冷的,慘淡的光暈也弱了下去,化成一團團的黑氣竄了出來。
沈棲竹飛身而起,發間冠羽光耀大盛,他手中驀地多了一柄華光璀璨的長劍。
劍意肅然,斬落他眼前一片茫茫黑霧。
隨後,他便飛落至慕晚亭身側,輕聲道:“小心。”
台下眾神見此變故,嘩然一片,不知是哪位神使先開了口,道:“這是血伺,是邪物啊!”
慕晚亭擰著眉,他千算萬算,也終是百密一疏,萬萬沒想到臨近緊要關頭,事情竟會出在這把琴上!
不消沈棲竹提醒,他當即抬手,玉簫慕遲受召而來,應聲在他手中變為一柄玉色長劍。
劍光乍起,劈開了一團濃墨似的黑霧,本是剔透的劍上黑氣繚繞,慕晚亭將劍佩於腰間,眉目冷肅,話音中寒意迸發,問道:“爾等何人?”
那黑霧又聚攏上來,周遭一下寂靜了,長空之中傳來一陣嘶啞的嗓音,:“吾等乃渺仙使……”
聽了這話,慕晚亭便明白了這琴上被血伺的乃是惡靈,再不欲多問,長劍出鞘,他揮劍向那四處侵蝕的惡靈斬去,下頜一角濺上了幾點零星的灰燼,被慕晚亭隨手抹去了。
他劍光冷然,劈開了這一方大凶之地,側身去看沈棲竹,卻連一片衣角也未見得。
“沈小公子!”大殿空寂,隻他一人的聲音清晰可聞。
沈棲竹抬腳邁進一片白茫茫的濃霧,長劍被他收進鞘裡,又化作發間那一片燦金的冠羽。
他四下環視著,並未見著慕晚亭,舉目皆是一片霜白。他在這方寸之地前行了不知多久,見了枕花洲,見了雀汐洲,見了桃源境,卻都是一觸即碎的,並不是真實的景致。
他心下明了,這裡是一處幻境。
沈棲竹頓了一頓,指尖上還沾染著破碎的光屑,他隨意擦去了,走進隱約可見的深處。
待黑暗儘數散去,他看見了一方瑰麗的寰宇。
玉色的樓台之前縈繞著雲霧嫋嫋,四周回廊處有烏鳴聲聲,望向遠處,便見一片薄薄的青色,回首,能聽溪水潺潺,遠望而近觀,層層漸進,似是有人撫弦而歌。
他撫上雪白剔透的廊柱,詫異地發現這殿宇竟是一處實景,饒是沈棲竹見過大多令人歎為觀止的景色,也還是會驚歎此處的巧奪天工。可還未等他發出聲音,麵前的景致卻消失了,隻餘碧空之中鋪展開的一幅畫卷,飛逝的光影一幕幕地呈現在他的腦海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