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堂的慣例是當年年末確定來年入學的學生,開年後即可入學。
喻遲坐在課室內登記,腳邊放著暖爐,身上還是被吹得冰冷,謄抄的手也凍得發紅。
喻卉笙給她弄了個暖手袋,讓她進屋歇會,她說不用,今日是報名的最後一天,興許還有學生來。有些家境窘困的,想送孩子上學不好意思開口,走來瞧見沒人就回去了。所以她想守著,免得錯過。
午後出了太陽,暖和許多,她走到院子裡曬曬太陽,學生來了再坐回去登記。最後來的是一個十五歲少年,應是上中學的年紀,但家裡交不起繁雜的費用,一拖再拖到了這個年紀。
喻遲盯著少年的臉,少年羞愧,不敢與她對視,垂下腦袋隻露出個側麵輪廓,卻叫她看得愈發入神。
像,很像,是形像,神差太遠。少年比記憶中那人少了些桀驁不馴和痞氣,多了從未出現在他身上的卑微和順從。
三年前,池逾十七歲,被池家總管領來入學。池家是上海大商戶,池老爺雖妻妾成群,膝下卻隻有一位嫡係少爺,從未聽過還有其他兒子。
見到池逾,喻遲驚詫,但她並不多嘴,了解一番情況,驚詫轉為疑惑。總管說,他家二公子,年十七,脾氣不馴,目不識丁,不求習得豐富學識,隻希望能收一收那桀驁性子。整個上海灘,或許隻得喻先生能做到。又說這少爺自小缺少管教,若做了些不規矩的事,勞她擔待,待回家自當管教。
喻遲答應收下。少年吊兒郎當,不甚禮貌地在院子裡動手動腳,她跟上去,主動地同他介紹:“池少爺好,我是學堂的先生,喻遲,你可喚小喻先生。”又覺得他那性子,未必肯喚先生,遂改了口,“或者喚我之顏。”
他停下逗弄花草的手,轉身直麵人,“喻遲,之顏,你有倆名兒?”
頭一回被這樣問,喻遲呆滯片刻才答:“不是,遲是名,之顏是字,長輩和朋友之間,常以字稱之。”
“哦。”他了然,隨後評說一句:“你們這些文人,真麻煩。”
她沒有接話,隻讓他準備一番上課。他聽話地跟在她身後,見他這模樣,她稍放下心,想著性子再野,理應會給她這個先生幾分薄麵。
哪知第一天就將課堂鬨得雞飛狗跳,饒是脾性溫和如她,也不禁沉下臉,第一次用嚴厲口吻喝斥第一天上課的學生。
傍晚總管來接人,問起今日情況。已經坐上車的人從車縫裡朝她斜斜投來一眼,儘是嘲諷與不屑,氣得她差點不顧形象告狀。但最後還是忍住,隻含糊說性情是不比常人,但熟悉一陣應該會好。
第二天他沒來上學,叫家中小廝來請了兩天假。喻遲聽到這個消息,心中隱隱開心,她協助父親上課已有一年時間,從未遇見過這麼難以招架的學生,那天的課耗費她許多精神,能兩天不與其打交道,她輕鬆不少。
後來兩天假延長至四天,來上第二回課時,他帶著傷。
“小喻先生,是有什麼問題嗎?”婦人見她麵露難色,以為她不願收下自家孩子。
喻遲從回憶中抽身,忙收起情緒,“不是的,方才想東西,有些入神。”提筆寫下少年的信息,又問:“這邊是可以無償上學的,怎不早些帶孩子過來?”
婦人說他們是從廊坊那邊過來的,近日才聽聞南京路有這樣的慈善學堂。
“廊坊?那是平津一帶。”
“是的。”
“那邊情況如何?”
婦人說具體情況她也不知,隻是聽一些貴胄說那邊領事人軟弱猶豫,一直是主和心態,而日本人貪得無厭,變本加厲,一再挑釁,他們一家是因為有人遭殘害,才逃至上海避難。
“避難?”喻遲想起池逾臨走前的交代,不禁黯然,“希望上海真的可以成為避難所。”
登記好信息,她給少年拿了些紙筆書本,叫他開學前可自行動筆寫寫。母子倆感激地朝她再三鞠躬,含淚離開。
喻遲站在院中,目送母子二人離去。國難當前,她一身柔弱,既做不到同男兒一般上陣對敵,隻能在後方,儘點綿薄之力,幫一個是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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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春之後,學堂正式上課。喻遲白天上課,晚上寫文章,還要學習父親交代的任務,把時間安排的滿滿當當。但夜晚獨自睡覺,房間裡燒了暖爐,被窩卻怎麼也不暖的時候,還是會萬分想念他。
想他如今到了哪個鄉鎮,分在哪支隊伍,每天需要打幾場仗,有沒有受傷,能不能吃飽穿暖,若有機會,能不能給她來一封家書報平安。
思念無處傾訴,又不敢表現得太明顯,怕惹父親掛心,隻好在夜裡睡不著時,將其化作文字,一點一點印在紙上。每日一封,以訴心事。
但他生日那天,寫了兩封。
他的生日在二月中旬,那天她提早下課,拎了早起做的菜,去了梧桐路一座小洋樓,是他回池家前同母親住的地方。
雖是洋樓,但有些舊,也很窄,好在一些無用家具被搬走,出入才方便。屋子裡設一張紅木桌子,上麵隻擺了一張相片。相片中的女人風情萬種,眉目含情,是他的母親。他的相貌,大多遺傳母親,不犯渾時很能勾魂攝魄。
她將祭品擺上桌,剛張口喊了阿姨,想起那日他改口叫爹,也改口喚一聲“娘”。
“阿逾,他上前線打仗去了,今年隻有我來看您。”
她第一次踏入這座屋子,方式並不光明,跟蹤他來的,被他抓個正著。那是他十八歲生日的第二天,又帶著一身傷來上課,傷勢比第一回還嚴重。額上包著紗布,嘴角和顴骨都是淤青,左手纏著紗布吊在脖子上,狼狽得沒個紈絝少爺樣。
想到他第一回受傷來上課,總管的話是少爺紈絝,給她添了麻煩,池老爺已經管教過,若有下次,必會更嚴懲。等總管離去,她才反應過來,是當日那兩句含糊的話,害他挨這頓打。
她不曾想池家的家規竟如此嚴厲,心中不免懊悔,幾次三番想同他道歉,但他那散漫又帶一身寒氣的氣勢,叫她不敢和他直接對話。因而對他那天擾亂課堂的混不吝行為再三忍讓,總管來接人時也沒多話。
但第二回打,她知曉不是自己的原因,本不願多管,卻在他偷偷逃課時忍不住跟上去。她沒做過這個事,跟到拐角就被發現,興許是怕她回去告狀,他用另一隻完好的手,將她提上樓。
那時這座屋子遠不像現在這般有生氣,客廳東西都被搬空,隻剩一張紅木桌和照片。
進屋後,他就站在紅木桌前,一動不動盯著照片看,一改平日模樣,安靜又沉穩。
她大概知道這屋子和相片女人的來曆,默默陪他站了一個時辰,等看到他的身體突然晃動一下,才忙上前去,用肩膀托住他的背。
“你怎麼還沒走?”他的嗓音乾澀,像有一回她陪同學去買西洋樂器,拉錯的小提琴音。
她找了個拙劣的借口:“你是我學生,偷偷溜出來,我要確保你的安全。”
他笑了,似乎找到個支點,身體都往她身上靠,倚了一會就順勢坐到地板上,一個時辰前的沉穩模樣消失,換回她常見的吊兒郎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