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遲:
展信佳。
好彆扭啊,我這成天舞刀弄槍的粗人不適合寫這樣奇奇怪怪的詞,但我們班長說,給人寫信,還是愛人,一定要有這種祝福。
可我尋思,哪怕不下這三個字,你收到我的信,也是很開心的。這樣說完,班長踢我一腳,說你小子忒自信。我說當然,那可是我媳婦兒。
我這糙人,從沒給人寫過信,還是晚間休息,看見睡同鋪的戰友在油燈下給他媳婦兒寫信,才覺著,也該給你寫寫,寄不出去也無妨,等回家了給你當睡前話本讀。或者,我給你念也成。
阿遲,我沒同你說,我來北平了,現如今中國最危險的地方之一。編入隊後開始訓練,我個頭高,身手好,很多東西一學就會,班長也誇我是當兵的料。但我在想你看到這,會不會罵我,從前你費心費力教我念書,我卻一個也記不住,把你氣得頭疼胸悶。
筆落至此處,油燈映在鐵盆上的臉,唇角彎起淺淺的弧度。
今晚他不用守夜,正巧班長給他弄來筆和本子,便點了油燈,怕吵到戰友睡覺,他拿到窗台去寫。窗台矮,他個子高,俯身趴得難受,拿了洗臉盆倒放墊著,脖子方才好受些。
他看著最後一行字,摸著下巴,笑意加深。
那是他十八歲生日後的書堂生活,說不清究竟是因為什麼,或許是那碗隔了多年,出自與他非親非故之人的長壽麵,或許是在那樣一個不甘心的日子,一個時辰的安靜陪伴,抑或許,是那句“順頌時宜,百事從歡”,在她麵前,他收起了桀驁頑劣,不再與她爭鋒相對,課堂上也不搗亂,雖不聽講,也能安穩上完一堂課。
這樣和平相處了一陣,有一次,喻遲在課堂上突然叫他回答問題。已經和周公會了半堂課的人,在一眾探究視線中茫然地起身,翻著書頁,不知她講到哪。
旁邊學生提醒他,書本拿反了。他看一眼,“哦”一聲,把書拿正,又問一句,講哪裡?
學生告訴他,先生在講24頁,陶淵明先生的《桃花源記》。
他又問,問的什麼問題。學生說,書中人進入的是一個什麼地方。
他匆匆掃兩眼,文言文,他看得懂的字詞不多,但裝鎮定,不露怯,是他最擅長的,於是在十幾號人麵前,他張口胡說八道。說那人進了處陰森可怖之地,所有一切不過是幻覺,現天下不太平,哪來一個這麼仙境讓人躲避世俗。
說完,喻遲淡笑點頭,示意他坐下,但他聽到一旁人嗤笑的聲音。過後,她又叫了一個人起來回答,同樣的問題,另一個給了截然相反的答案。她的反應一樣,但落在他眼裡,總有種她覺得自己不行的感覺。
於是下學後,他磨蹭著不肯離開,故意做出一副“生悶氣中,勿擾”的模樣,等她主動詢問。果然,沒多久她就走過來,問怎麼還不回家,是司機還沒來接嗎。
他端著架子,說出的話卻不禁帶著委屈,“老東西撤走了司機,讓我下學自己滾回去。”
“外頭有人力車,可以雇人跑一趟,時間不早,不要太晚走。”說完便捧著書本離開。
他顧不得麵子,忙叫住她,扭捏地問方才在課上,是不是覺得他答得不好。
她笑著反問,他有在聽嗎?
一句話便將他打得無所遁形。
可她覺得不夠,繼續道:“書本知識,不同人有不同解答,這很正常,不存在好壞之分。我是在想,當初池老爺送你來上學,是想磨磨你的性子,如今我瞧著你的性情改變不少,若真的不愛念書,便去尋個喜好的事,彆日日在這浪費時間。”
她語氣溫柔,是在規勸,落在他耳裡卻是另一番滋味。
“怎麼,你要趕我走?”
“不是,學堂不會無故勸退學生,隻是希望你能找到喜歡的事做。”
若是以往,讓他離開學堂,他一定溜得比誰都快,可如今,明明好字已浮於嘴邊,卻說不出來。他是不喜念書,上課也覺枯燥乏味,但這些日子下來,他已經習慣她的念書聲,時時刻刻縈繞在耳邊,比家裡糟老頭子的訓斥和仆人們的碎碎念好聽多了。
他不願意離開,尤其不願意給她落下這麼一個印象後離開。
於是他一反常態,做出他母親忌日那晚都沒有的可憐相,說他願意學,隻是落太多如今跟不上,每天回家溫書溫得很晚,上課才發困。
或許是他的示弱叫她起了惻隱之心,她主動說可以在下學後多幫他補一個時辰,隻要他願意學。
他強忍著內心歡喜,麵上雲淡風輕地答應。此後每天下學,他都會多留一個時辰,她親自給他一個人講課。
起先是下學後黃昏時分的一個時辰,後來漸漸拖長到晚上,有時在她家吃過飯繼續學,有時他回去吃飯再過來。
也不知是他笨還是一心兩用專注不了,她教得很累,他學得也很累,甚至在漸漸熟稔後,她無奈發問,究竟有沒有在認真學。
他說你瞧我眼下的烏黑,瞧我最近瘦了多少,都是溫書搞的。然後殷勤地給她添茶,再將從府裡帶出來的點心擺上去,哄著她吃下。有時見她揉著腦袋歎氣,他故作不懂,走到她背後給她捶背,按壓太陽穴放鬆。
起初她還有些抗拒這樣的肌膚相親,但他是誰啊,一張嘴咬文嚼字不會,瞎叭叭最強,三兩句就打消她的顧慮,讓她舒舒服服地接受自己的服侍。
思及此,池逾捏捏手指,仿佛還能感受到她細嫩的肩膀,光滑的太陽穴,在指腹留下的溫熱。
形式嚴峻,隊裡物資緊張,煤油燈也得省著用。他調低火焰,埋低腦袋繼續寫。
好在我的阿遲骨子裡是個溫柔的人,饒是教我這樣的笨學生,也沒多苛責。
訓練一陣後,我們開始執行任務。每天會上街巡邏,或駐守一些站點,預防小日本做什麼小動作。但我總感覺他們會借機鬨出些事端,作為向我們犯難的借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