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遲,
見字如晤。
思來想去,還是用這句好些,見到這些書信,就如同見到我一般。希望這些爭分奪秒寫下的書信,日後能給你帶去些慰藉。
近日明麵上還算太平,不用動真刀真槍,但私下多少醃臢事,就不得而知了。所以還是老樣子,訓練巡邏上軍事課。
最近結識了兩個人,一個叫邵秋平,山東籍,家境優渥,養尊處優,正兒八經的少爺,忤逆家裡的意思來北平參軍。人看著文弱,頭腦卻很靈活,身手也矯健,起初和我切磋,經常打不過我,現在已經能和我打個平手了。
他和你一般,謙虛有禮,待人和善,不知你們讀書人是不是都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接人待物格外相像。唯獨一點不好,就是天天老逾老逾的叫我,明明我還比他小一歲,這叫的好似我年長他很多。
另一個是個小毛頭,十五六歲,是個孤兒,一次外出訓練,在山裡被我救了。大概是被什麼惡人追殺,從山上跌落,身上好些傷口,好在小子命硬,我們在那訓練,他尚有氣息求救。經班長允許,我們把他帶進軍營,仔細盤問他的身世底細,確定無可疑之處後,才留下他。雖然人生得瘦弱,但養一養總能養壯實,就和我們炊事員養豬一樣。
毛頭和我比較親近,大概是我對他有救命之恩,總是跟在我身後,池哥池哥的喊著。有時我嫌他煩,讓他自個玩去,他也不走,跟屁蟲似的坐在離我不遠的地方。那可憐模樣,看得我於心不忍,隻好把人叫過來,像當初你細心教我一樣,也教他簡單的讀書寫字。
不過我那半吊子水平自然教不了多少,大多數時候還是邵秋平教。他也和你一樣,溫柔耐心,甚至毛頭一個字寫錯了幾十遍,他都沒生氣,脾氣可真好。哦對,毛頭沒有名字,邵秋平給他取了一個,叫秋生。我們在秋天遇到他,給了他一個新生。
但我覺著他是在宣誓什麼,人是我救的,起的名字卻不帶我的名字,為此我們掰扯了許久。毛頭第一次沒站在我這邊,說他喜歡這個名字。
我不同他們計較,不過我也喜歡這個名字。秋生秋生,秋天新生的生命。秋天,阿遲,你應當還記得,我們是在秋天定情的吧。
彼時少年表麵頑劣,一張嘴得理不饒人,一副乖戾囂張模樣,讓人避之不及。唯獨麵對喻遲時,少年收了性,行事體貼,嘴甜如九月桂花餞。
起初他未察覺那是男女之情,隻當是喻遲生性溫柔隨和,和暴躁狠厲的池老爺子不同,亦和他故去隱忍卑微的母親不同,她骨子裡留有文人的清冷和傲骨。
常年的環境和家庭教育導致,他清楚自己無論如何努力,都未能學得她半分半毫,因此他仰慕她,也忍不住靠近她。至少呆在她身邊,聽著她念書的溫柔語調,看著她與鄰裡來往的謙和模樣,他覺得很安心,很舒坦。
她待他也極好,自他不開始搗亂,願意靜下心學習後。
他告訴她自己嗜甜,因此每個時節,學堂都會有應季的甜口點心。春季是青團,青色如雨後青竹的軟糯皮兒裹著豆沙餡兒和蓮蓉,甜而不膩;夏季易口乾舌燥,便做了綠豆糕,祛暑止渴;秋季是他最愛的季節,學堂院子裡種了一棵桂花樹,時至九月,滿樹桂花,香氣綿延十裡,他會上去采摘最新鮮的花瓣,讓喻遲去做桂花糕、桂花銀耳羹,泡桂花茶;冬天則是熱氣騰騰的紅豆糯米小圓子,上學喝一碗,下學喝一碗。
她還會給他撐腰,在他被他那所謂的大哥欺負時,她會站到他身前,用一些他聽不太懂但說完池大少爺一臉啞巴吃黃連的話替他欺負回去。過後問她,她隻說是引經據典教他如何善待自己的弟弟。
再次和池老頭嗆嘴被打,他負氣逃出去,帶著一身傷也沒敢去上學,偷偷躲回和母親居住的舊洋樓,躺了兩天,不吃不喝。也是她找過去,帶著剛買的新鮮菜肉,在那座陰暗潮濕,沒有任何光亮的屋子裡,第二次給他做了飯。
也是在那一晚,他第一次感受到女孩子的馨香溫軟。
母親忌日後,他沒去過舊洋樓,也沒讓人修過房子的電路,她在起身要拿東西時,絆到紅木桌腳,整個人直直往地上砸。他一股腦丟掉手裡的東西,撲過去,墊在她身下。
他不知那日她身上擦了什麼胭脂水粉,散落在身體各處,香味很好聞,像九月院中的桂花香,不管他腦袋怎麼偏,都能聞到。但再好聞的香味,都抵不過她撐著他的肩膀要起來,勾到他的腳,又摔回去,柔軟的嘴唇貼上他的喉結,那樣的蠱惑弄人。
他文化低,不知道如何形容那種觸感,隻覺得比冬日她做的糯米小圓子還要軟,還要燙。好似是享受那稍縱即逝的感覺,他在地上躺了許久,等她窘迫地出聲提醒,他才當作無事發生一樣,慢悠悠起身。
那是少年春心暗湧的一晚,隱秘的,激動的,叫他徹夜難眠,輾轉反側。但他尚未弄清這點情愫由來多久,有多深切,能維持多久,各種思量,最終緘默於口。
轉折發生在一個秋天早晨,她受友人相邀前去赴約,因此那日的課是喻先生來上。他在喻先生緩慢而厚重,像被重重雲層遮擋,難以穿透出來的聲音裡,聞著窗外的桂花香,昏昏欲睡。喻先生拿著戒尺提醒多次,但睡意襲來,除小喻先生外,無誰能消散。
讓他清醒的,是她被一個高大男人背回來。他記得那日她出去時穿著一件藕荷色斜襟襖子,搭一件蒼色裙子,但他隻看見男人的外衣,蓋住那套漂亮的衣服。
男人正是邀她出去的人,大概和喻先生也熟,滿懷歉疚地表明是他的過失,才讓之顏在遊湖途中不慎落水,還刮傷腳。
之顏,叫得可真親熱!
喻先生心疼女兒,讓男人把她背上樓,又差學生去請大夫。
木製樓梯因人焦急的腳步變得吵鬨,但他還是聽見喻遲溫柔的寬慰。
沒和其他學生一樣,下學後留下來探聽她的消息,他帶著一身鬱氣和擔憂回去,偶遇老爺子,被他罵了幾句也忘記回嘴。也沒吃晚飯,回到房間一頭紮進床,氣呼呼地琢磨那人和她究竟是什麼關係。
躺了兩個時辰,鬱結未散,擔憂愈深,也更添悶氣。擔憂她的腳傷得多嚴重,落了水身體有沒有不適,也嫉妒那男人和她的接觸。他和她最親密的接觸,不過那晚誤打誤撞的親吻。不,不算親吻,哪有親吻是吻喉結的。但那個男人,竟背了她,或許從水下將她撈上來時,還抱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