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聞到酸味,以為是下人端來蘸餃子的陳醋,可惜不是,那酸味是從他心底發出的。
他偷偷跑回學堂,鬼鬼祟祟貓在院子裡,等喻先生關燈了,再順著牆和窗戶,爬上二樓。她房間的窗戶開著,他攀著窗沿跳進去,把正在溫書的喻遲一頓嚇。
喻遲先是愣怔一會,隨即臉色變得嚴肅,斥責他怎麼可以夜翻彆人家,還大膽到從一樓徒手爬上來。
他沒理會她的質問,直截了當地問她同今早那個男人是什麼關係。
她又是一愣,待他追問一次,她準備回答時,興許想起他那逾矩的行為,她話鋒一轉,變成不關他的事,一個學生,無需過問先生的事。
悶氣在這句話過後達至最高,他差點要和以往一樣,不管不顧地發泄出來,但視線觸及她裹著紗布的小腿,放在一旁還未吃的藥,生生壓下去,黑著臉過去蹲在她腳邊,觀察她的傷口。她羞赧地想把腳藏起來,被他捉住,喝一句“瞎動什麼”,才停住不動。
但她說:“池逾,我是你的先生,這麼晚,你出現在先生的房中,不合規矩。”
他說什麼破規矩,老子才不管,我隻管我中意的人有沒有事。
話一出,屋內是一片死寂的沉默。
她一掌拍在他肩上,叱責他說什麼混賬話。
他說不是混賬話,是真的喜歡,喜歡很久了。
隻是他遲鈍,最近才發現。
喻遲啞口無言,沉默半晌,又是一句:“我是你的先生。”
他不懂先生怎麼了,為何他就不能喜歡自己的先生。更何況他隻是被遣送過來打發時間而已,嚴格意義上,他們並沒有什麼師生關係。
他不懂她的驚懼從何而來。
最後他看著他吃下藥,不管她的推拒,如願以償抱她回床休息,在她又氣又羞的眼神裡,痞氣十足地笑,並告訴她,兩日後的卯時,他會過來帶她去一個地方,大概要去兩日,讓她先和喻先生打聲招呼。
她強烈反抗,說不會去,他當作沒聽到,沿路返回家,欣喜若狂,在無人的街頭耍了一套雜技。
不知是她深諳他的脾性,知道他說到必做,還是存了其他什麼心思,兩日後,他成功劫到人,雖然途中她一再反抗,他還是在漸露日光的時候,背著她離開學堂,還讓她穿上了那日的襖裙。
他要帶她去的是崇明島,長江口處的衝積島嶼,中國最大的衝積島。到時已是中午,她那日受了涼,身子不利爽,一路上昏昏欲睡,看得他後悔將她擄出來。甚至途中詢問她要不要返回,她沒說話,隻斜斜睨他一眼,他打算返程,她卻阻止了,以十分怪異的口吻說她還沒去過崇明島。
到了島上,他先安排人休息,傍晚時分才將人背出來,在長江入海口的堤壩上行走,賞日落。看厚雲層俯身親吻江麵,看晚霞擁抱整條江,看小舟幾葉,在江上晃晃蕩蕩。
走到堤壩儘頭,他對背上的人說:“喻遲,我喜歡你。”
她沒有說話,安靜伏在他肩頭。
“如果你介意我們二人所謂的師生關係,回去後我就不再去學堂,讓老頭子再給我尋一家,但我答應你一定會好好念書。如果你介意我私生子的身份,那我很抱歉,我無法改變,我比誰都要厭棄這個身份。如果你不喜歡我整日遊手好閒,吊兒郎當,我便去尋一份合適的工作,或者去入伍參軍,保家衛國,決計會做一個稱得上你的人。如果……”
她捂住他的嘴,小聲說,哪來那麼多如果。
“那你願意接受我嗎?”
她遲疑許久,大抵是害羞,在他往回走時才說願意。
他喜出望外,托著她在原地旋轉幾圈,讓江水、晚霞、雲層,讓整個崇明島都聽到他的誓言。
——我喜歡喻遲,我會一輩子愛她,守護她。
他們在長江的入海口定情,他在狼藉一生中找到繼續走下去的支點和盼頭。
這一日的場景,在他離開上海後,每隔幾日便會在他的睡夢中出現。那句誓言也在日夜更替中不斷出現。
可是他沒有兌現,他的一輩子,或許要有一半,獻給國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