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心，死不了。”

池逾側躺在床上，瞅著床邊兩個愁眉苦臉的人，雲淡風輕地說著安慰的話，好似先前中彈，血流如注的人不是他。

邵秋平臉色嚴肅，語氣也嚴肅，斥責他不要說這麼不吉利的話。

他卻不以為意：“戰場凶險，受傷很正常，不是什麼大事。我的命我自然緊著，還要完好無缺回去見我媳婦兒呢。”

“是得為嫂子著想，留著命回去。”

秋生眼裡打轉的眼淚被他憋回去，帶著一點未散的氣音問嫂子是誰，生的什麼模樣，如今在哪。

池逾先斥責他大男人哭哭啼啼像什麼回事，教育他男兒流血不流淚，他日若不幸落在敵人手裡，也要記著，屠刀落下那一刻，不準哭，要昂首闊步，絕不叫小日本輕視我們。

秋生說記著了，他才斂去嚴肅模樣，將隨身攜帶的婚紗相給他們看，“喏，這就是你們嫂子，他日戰打贏了，領你們去見她。阿遲廚藝可棒了，念在咱同生共死一場的份上，勉為其難讓她做些好吃的，招待你們。”

照片上的女人溫婉淡雅，一身淡金色旗袍，淺笑嫣然地依偎在高大男人身邊。兩人目視前方，卻叫看的人覺得，他們有一半的眼神分給了彼此，還有嘴角彎起的弧度都如出一轍，十足的夫妻相。

邵秋平和秋生看得直誇。

誇得池逾不滿，嫌棄地趕人：“行了行了，老子媳婦兒，誇兩句得了，快休息去吧。”

邵秋平不放心地叮囑：“那你彆亂動胳膊，有事喊我們。”

秋生跟在他後麵說：“對池哥，你彆亂動，我待會給你送飯。”

他不耐煩地揮揮手，“知道了知道了。”

等把人趕走了，他才深深吐出憋久的氣，低頭看滲著血的紗布，小心翼翼地翻身，倒趴在床上，手一摸腦門，一頭汗。

他媽的真疼！

緩過這一陣疼後，他從枕頭底下翻出筆記本和鉛筆，喻遲送他的鋼筆前陣被他寫沒墨了，沒來得及加上，戰事便爆發了。

他拾起筆，下巴墊在枕頭上，怕碰到受傷的胳膊，將重心都放在雙肩和下巴，姿勢格外彆扭且不舒服。

一落筆，就是一個歪歪扭扭的字。

阿遲，

見字如晤。

之前在信中說，小日本麵上看著按兵不動，背地裡卻小動作不斷，近日終究是按捺不住了。

七月七日夜，日軍以一名士兵失蹤為由，要求進宛平城搜查，遭駐軍二一九團團長拒絕，便包圍了宛平城。為防止事態擴大，雙方商定派員調查。但小日本不守信用，在八日早晨向宛平城進攻了三次。

我軍奮力抵抗，傷亡不小。今日，即九日，雙方協定暫時停止進攻，我軍方有一口喘息機會。

這算是我第一次與小日本在戰場的正麵交鋒，為掩護邵秋平，我左臂中彈，好在沒有打中重要部位，隻是流了些血，養兩日便好。

怕你擔心，原本不想同你說，但想起給你寫信的意圖，是讓你了解我在部隊的點滴，思索再三，還是決定寫下告訴你。不過真的不嚴重，你不必擔心。

阿遲，來北平兩年，本以為已習慣這種刀槍火影，腥風血雨的生活，哪知上了戰場，看著戰友一個個倒在眼前，才知生死這一關，我始終沒踏過去。

我看著他們在我身邊倒下，被子彈打穿的皮肉破爛，血像有缺口的水管，爭先恐後往外流。看他們掙紮著，握緊槍，撐著最後一口氣回到作戰位置，卻再次被子彈打中，倒在地上，朝我看來，似乎在對我說，‘兄弟，我先走一步’，最後死不瞑目。

我不知如何形容這種感覺，隻恨不得自己有多雙手，多把槍，有一副金剛不壞的軀體，朝敵人射擊，一個不留，為戰友報仇。我恨不得衝出去，拿刀往他們身上砍，剜出他們的血肉，抽出他們的筋骨，來祭奠那些死去的弟兄。

可我知道我不能，我不能因一時衝動，白白去送命，我要活著，給他們報仇，活著等到日寇狼狽逃離我們國土的一天。

戰事稍中止，清點犧牲的戰友，聽著班長說給他們的家人送去多少撫恤金，阿遲，那一刻，我有些後悔。

後悔讓你每日活在心驚膽戰，無法得知我生死的日子中，亦後悔當初招惹了你，讓你白白承受這些苦難。

如果沒有我，或許你會擇一位同你一樣脾性溫和，飽讀詩書的謙謙君子，或許是當日送你回來的友人，或許是像邵秋平一樣的人，總之不是我，一個沒有半點成就，命懸於刀尖上的人。

阿遲，我知道說這樣的話很不該，但現下情景，又想起我們在一起後，你受的那些委屈，替你不值。

從崇明島回來後，他們便瞞著眾人在一起。擔憂二人麵上的師生關係給喻遲帶去不必要的麻煩，他原想離開學堂，再尋一處上學，被喻遲攔住。

喻遲說，她當時隻是在給父親當助教，幫忙帶新入學或入學一年的學生，再往上升，便是喻卉笙親自授課。從名義上來講，她並不算學堂真正的老師。再者他二人之間關係坦蕩，沒什麼不可見人的，也不怕人非議。

被她說服，也是存了私心想離她近些，他還是留在學堂。

隻是有情人朝夕相處，哪怕一個隔了很遠的對視，也能叫人瞧出端倪來。

直到那年冬至，他們約好去放孔明燈，他等了許久都等不到人，想偷偷進屋查看，卻被喻卉笙抓個正著。

喻卉笙氣得抄起掃帚抽他，喻遲讓他先走，他不肯，就站得板正讓喻卉笙出氣，聽著他罵“混小子，平日裡與我之顏過不去就算了，如今還將她拐走，還敢瞞著我偷偷做這些小動作，你個混不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