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7月29日,第二十九軍駐北平部隊撤退,北平淪陷。在進攻北平的同時,日軍也攻進天津,30日,天津淪陷。
北平淪陷後,昔日繁華的京都淪為人間煉獄。北大紅樓被敵寇占據改為日本憲兵隊本部,學生、老師、知識分子、愛國人士的哀鳴聲取代朗朗讀書聲;在長辛店,日軍建立了狼狗隊,讓成群的狼狗活活將人咬死;甚至培養了一支由中國人組成的偽軍,鎮壓屠殺華北人民。
為合理化其侵略行為,日軍假借民眾之意,以演說、演劇、傳單等形式麻醉人民,成立了所謂的“新民會”,通過施予小恩小惠對人民進行奴化教育,甚至篡改各種學校教育,將日語設為中小學必修課,企圖從文化上對民眾進行徹底的洗腦。
北平民不聊生。
而池逾跟著第二十九軍,輾轉多地,期間由於多地拒絕他們入境或借道,個彆師個彆旅出現嘩變情況。他原本安分跟著部隊,遇敵則奮力殺敵,在曆經多舛後,幾次生出想逃離回歸組織的念頭,卻遲遲未收到回複,不敢妄動。
加之身邊還有邵秋平和秋生,他也不敢輕易離開。
後轉戰至冀南,繼續與日軍作戰。
夜晚,池逾行至駐地的最高處,獨自一人俯瞰如墨的夜色。
遠處有星點火光,是百姓們的家。他盯著那些火光,好似要將它們牢牢印在眼底。離家至今,他一直牢記自己的使命,組織任務是一件,守護國土、保護百姓是重中之重。
可隨著平津地區、上海、南京等城市相繼淪陷,他漸漸失了信心,他怕自己守不住,怕這些百姓被殺戮,怕戰火燃至喻遲他們所退之地,怕他的阿遲也會葬於這場殘酷的、沒有半點人性的侵略戰爭中。
麵對屠刀、槍炮時他迎麵而上,可戰火稍止,萬籟俱靜的時候,他止不住怕。一點不像個男人,他知道。
“大晚上的不睡覺,坐在著做什麼?”
是邵秋平,大概是尾隨他過來的。
他往裡挪個位置,“你不也沒睡?”
邵秋平坐在他身側,屈起腿,雙臂垂掛在膝蓋上,沒半點剛來時的文人儒雅樣,“睡不著。”
池逾嗬笑一聲,問他:“怕嗎?”問的是明天他們那一隊要執行的任務,人員、物資都緊缺,但任務必須完成。二十個人,他是隊長。
邵秋平知道他問什麼,也跟著他笑,“怕,怎麼不怕?”
“我也怕。”
邵秋平:“怕也要去做,也必須去做。”
“後悔嗎,上前線?”他指著遠處的燈火,“如果沒來,或許有一盞燈是你的。”
“後悔?從不。”邵秋平攤開布著傷痕、繭子的掌心,“從前握筆,我的手細嫩得和女子的手一般,我母親說,文人也能救國,就像當初的魯迅先生、守常先生。如今握刀握槍,才知道刀槍和筆的分量是不一樣的。文字縱然能發人深省,但遠不如直麵戰場這樣來得震撼。再來一次,我還是會選擇來。”
“邵秋平,如果中國能多一些你這樣的人,少一些漢奸走狗,我們會不會不至於到此境地?”
“我不知道,我們都是曆史的曆經者,我們隻管做,評判交由後人吧。”
“說得對,”他朝邵秋平伸出手,“希望我們能給下一代,拚出一個強大的中國,一個和平盛世。”
邵秋平緊緊握住,“一定會!”
“得,回去睡覺吧,明天還有場硬戰要打。”
他撐著石頭起來,膝蓋上卻一陣刺痛,讓他疼得跪下去。
邵秋平攙住他,望向他的膝蓋,沒有受傷,“怎麼了?”
“沒事,以前傷過,大概要變天,有點疼。”
邵秋平撐著他往帳篷走,“怎麼傷的?”
“被我老子一拐杖打傷的。”
想起初次見麵他說的話,邵秋平小心地問:“你和你父親,關係不好?”
“我是私生子,十七歲才被接回去,一直和他對著乾,後來他要插手我的婚事,不讓我娶阿遲,一怒之下差點給我打殘了。”
“嫂子不是書香門第嗎,為何不同意?”
“腦子遭驢踢了吧。”
“那現在,嫂子獨自一人在家,會不會……”
“不會,老頭子死了,死在日本人刀下。老頭子雖然人品不行,但大是大非問題上,立場還是堅定的。小日本要池家的鐵路生意,老頭子不肯,他們耍了陰招,當街被砍死。”
“對不起。”
他歎聲氣,抬頭望天,“無妨,都過去了,殺了這麼多敵寇,也算幫他報仇了。”
走了一會,膝蓋適應那點疼痛,他抽回手自己走,回到帳篷前,不忘叮囑邵秋平,“明日好生盯著秋生,他雖有些經驗,但年紀小,讓他跟在我們後麵。”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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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遲,
秋生死了。
寫下這六個字,他的手顫抖不止,甚至連筆都握不動。他抬起手掩麵,眼淚從指縫間滲出來。他甚至不敢閉眼,一閉就是秋生倒在他麵前的模樣。
他調整一下情緒,繼續寫。
阿遲,出發前我還和他說,跟緊我和邵秋平,饒是此行不能失敗,我還是存了私心,想讓他平安回來。可是最後,我連他的屍首都沒能完整帶回來,隻有一件被畜牲撕扯到破爛的衣服。
這一趟我們去了二十個人,任務是偽裝成日軍,端掉他們的炮樓。原本就要成功,日軍突然調來增援軍隊,執行炸毀炮樓任務的戰友,為了完成任務,五個人點燃身上的炸藥包,衝進炮樓。其餘戰友,在掩護他們的過程皆犧牲在日軍的炮彈下。
最後隻剩我、邵秋平、秋生和另外兩個戰友。援軍快到時,秋生為了掩護我們退出日軍包圍地帶,竟一人當誘餌引他們離開。
我們躲在暗處,等援軍到來,也看著秋生被他們捉住。他們當眾對秋生施刑,秋生一直記著我說的,在敵人刀下,也昂首挺胸,被打趴下也掙紮著站起來。
我想衝出去,邵秋平死死把我按著。我知道若那時衝出去,秋生的犧牲將變得毫無意義,但我無法看著他生生被日本人虐殺。
筆至此處,淚水已將墨暈染。
秋生最後那些話,一直回旋在他耳邊,像掛鐘報整點時的聲音,每敲一下,都在提醒他,秋生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