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他要邁出那一步去救他，秋生帶著被疼痛折磨到顫抖的聲音說：“池哥，我好痛啊。可如果這時候你出來，我會更痛。”

說完這句，他又挨了日本人一刀，這一刀落在他右眼上，鮮血濺了他滿臉，他疼得倒在地上，蜷著身體直顫，哀嚎聲聽得人心碎。可沒多久，他顫顫巍巍站起來，抹掉臉上的血，淬一口眼前的日本人，大聲喊：

“池哥說了，屠刀落下的一刻，不能哭，要昂首闊步，不能叫你們這些雜種輕視我們。邵哥說，中國人，站著死，絕不跪著活。”

他疼得再次倒下去，捂著身上的傷口又站起來，流血過多，他麵色蒼白，聲音也變得無力，但他仍高喊著，好讓他的同伴知道。

“我生來賤命一條，如果不是得你們相救，早就身首異處，哪來今日報效祖國的命。”他殘留血沫的嘴角突然扯開一個決絕的笑，轉向日本人，“我池秋生，是堂堂正正的中國人，絕不受你們這些小日本的欺侮。今日我倒下了，他日會有無數個池秋生站起來，你們屠不儘中國人，更滅不了我們中國的魂！”

話落，他猛地衝向一個日本兵，搶到他腰間的手榴彈，還未拉開，“砰”一聲，應聲倒下。

手榴彈滾出去好遠，最後變成一葉紙船，在紅色的河流裡流淌。

池逾永遠忘不了秋生倒在地上那個眼神，沒有對死亡的畏懼，是解脫，是希望，對他們的希望，對這個國家的希望。

可喪心病狂的日本人不罷休，牽出狼狗來，威脅躲在暗處的他們，若再不出現，則絕不給秋生留全屍。

狼狗聞到鮮血，一雙凶狠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它的食物，伸出長舌舔了舔嘴周，發出饑餓的哼哧聲。

他被邵秋平死死按著。

他們眼睜睜看著凶狠的狼狗將秋生的屍體撕扯，最後骨頭都不剩，隻餘幾塊碎布。

池逾抹一把臉，把眼淚擦乾，再次握緊筆。

阿遲，我知道這個關頭，每個地方都會有無數個秋生慘死在日本人刀下，可我仍舊無法釋懷。我把他當弟弟，把我所有會的都教給他，就是希望他能在凶險的戰場上留下一條命。

我看著他從骨瘦如柴養到如今健壯青年模樣，如同當初的我。但我沒本事，沒能把他帶回來，沒能讓他見見你。出發前，他還在同我嬉笑，說一定要見你一麵，喊你一聲嫂子。

阿遲，阿遲

他丟掉筆，平躺在草地上，抬起胳膊捂住眼睛。

曆經一場惡戰，失去視作弟弟的人，他疲憊不堪，也痛苦難忍，但這是戰場，百裡外就是敵人，沒有人有時間和精力來傾聽他的痛苦，他隻能獨自消化悲傷，天亮之後拿起刀槍，與敵寇拚殺。

“阿遲，”他哀聲呢喃，“如果這時你在我身邊，你一定會緊緊抱住我，告訴我哭出來，沒關係，失去親人是可以哭的……”

伴著泠泠月光，他漸漸睡過去。

睡夢中好似回到池老爺子被殺的那個晚上，他安置好他的屍首，去到學堂。喻遲見他滿臉倦容，央他去休息一下。

他睡不著，躺在喻遲床上，腦袋枕著她的雙腿，像嬰兒尋找懷抱一般，緊緊抱著她。

喻遲拍著他的背，說想哭就哭吧。

他沒哭，隻告訴她，“阿遲，我好想你。”

*

1939年冬，日軍夜襲。

炮火將結冰的河麵炸出窟窿，許多人遭射擊落入湖中，再無聲息。

池逾和邵秋平帶隊從側麵包圍，隊員配合默契，打日軍一個措手不及。

“清點一下現場。”池逾扛著繳獲的長槍，在邊上走動，查看周圍情況，順帶囑咐他們小心腳下，不要掉入湖中。

邵秋平從另一麵清點過來，站到池逾身邊，“差不多了，可以收隊。”

“嗯，收——”

“池哥，日本鬼子打過來了！”

站在最前頭盯梢的隊友大呼。

“快，隱蔽！”

他們躲到土堆下，池逾放出信號彈，請求支援。但日軍援軍已到，隻能先扛一會。

一時間，平靜的地麵又開始火光四射，又有人不停掉落冰湖。

池逾丟出身上僅存的手榴彈，炸飛一小隊人。趁這個空缺，他命令邵秋平，帶一小隊在原地做掩護，他帶另一隊人從這個缺口打上去。

邵秋平突然拉住他，“老逾，萬事小心。”

他在火光裡漾開笑，又臟又黑的臉隻能看見一口白色的牙，他從懷裡掏出來一個東西，鄭重地交給邵秋平，“這是我視若珍寶的東西，幫我收著，等打贏了回去還我。”

“是什麼？”

“我給阿遲寫的信，保護好，少一頁紙我抽你一頓。”

“這麼重要的東西，我怕出差池，你還是自己……”邵秋平欲將本子還給他。

他擋住他的手，“幫我收著吧，我怕殺小日本殺得起勁，把它丟了。這是我要送給阿遲的禮物，比什麼東西都珍貴。”

話落，他朝後頭的戰友一揮手，示意他們跟上。

邵秋平再去攔他，攔不住，指尖擦過堅硬的布料。

多年後，邵秋平都會想起這一晚，這個決絕走入硝煙中的背影。也記得這個人，撕心的一句吼。

他在敵人的炮火下，朝他大喊：“邵秋平，我掩護你，快走！”

邵秋平沒走，衝過去接單膝跪在小土坡上的人，他捂著膝蓋，天冷，膝蓋的傷又犯了。

援軍已經來了，邵秋平說，撐住，站起來，握住我的手，我們一起走。

他站起來了，膝蓋又疼得跪下去，邵秋平還沒跨過小土坡去拉他，一顆子彈打中他的右胸。

他落入湖中，掉落過程中還望著他，還在喊著“邵秋平，快跑”。

邵秋平，快跑——

邵秋平跑了，帶著他送給他的阿遲的禮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