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禾隻得跟到大門外,停在門口向李宣行禮,“二殿下慢走。”
李宣卻也停下腳步,回首道:“吳門盛景我心馳神往已久,可惜不能親知,實乃人生一大憾事。”
嘉禾抬頭道:“好景常在,殿下終能一見。”
她目送著他的身影消失於悠長官道。轉身回承光殿時,仍握著那本《許宏祖遊記大觀》。
魏嘉禾忍不住心頭一緊,趕忙把書藏入袖中。
是夜,宿霧侵寒。
涼風無故掀開桌上那本遊記,一頁頁書翻卷著,當中隨處可見朱紅色眉批旁批與尾批。
魏嘉禾忐忑不安地翻開書頁,一一細看,那些密密麻麻的小楷傾訴著少年滿腔心事。
文字或詼諧,或哀怨,可筆風稚嫩,大致出於少年李宣之手,與如今的李宣可謂兩模兩樣。
尾頁上,還有一行行楷“相思相見知何日”。讀來教人感同身受,隻覺得心酸。難為他一派赤忱。
下頭還綴著一方小小篆印,依稀辨得出是“太清”二字。
素手撫上“太清”,耳畔忽地傳來少男少女清脆動人的聲音——
“阿禾妹妹,今天先生講到字號,妹妹你想取個什麼字?”
“先生說了,女孩兒取字,要等到及笄時,父親或是丈夫來取。你又不是我爹。”少女白了他一眼。
少年卻不生氣,嘟囔著:“早晚的事……”又補了句:“那雅號呢,妹妹想取什麼?不若我為妹妹取一個?”
“我早有了,‘太素’二字。出自班固‘始起先有太初,後有太始,形兆既成,名曰太素’。你可得了?”
“原本沒有,妹妹說完便有……”
還未說完,她馬上皺眉:“不許你撿我的便宜!”
“可我總想和你一塊兒才好。”少年的眼睛滴溜一轉,“有了!莫若‘太清’。妹妹返璞歸真,我自然也要‘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
“太清、太素,”少年呢喃著,“看著也像一對兒……”
“是太素、太清,我先取的。”少女糾正道。
“依妹妹便是。”少年仰頭無聲笑了一陣,往窗外瞅一眼忙道,“妹妹快來,你我手植的枇杷樹開花啦!”
往事猶在眼前,可他不再是寄居魏府的窮酸親戚,嘉禾亦不複當年懵懂。
*
又兩日,永延殿依約送來一箱禦製新書。
可惜延陵公主又病重了,已下不了地,日常起臥隻能勉強叫宮女扶著,哪裡聽得進書?
拖永延殿請來太醫一瞧,都隻搖頭,仍舊開些舊日吃的藥。
“難道都認為藥石無醫了麼?”魏嘉禾腦子“嗡”地一聲炸開,帶著陣陣回響。
起初,承光殿上下都不敢在三公主麵前漏話風,隻當先前那般伺候著。三公主開始還有精力說說話,過了三五日每至夜間就叫心絞痛,漸漸地不進飲食,整個人肉眼可見地消瘦下去。
嬤嬤隻得趕緊報到上頭去,聖人降下旨意,著她們好生看護,自己卻未曾屈尊降貴來承光殿走一趟。
其間李宣奉命來看過一回,轉頭便著人送來十幾顆人參。若不是人參日日吊著這口氣,恐怕三公主早形銷骨立。
至四月十八日夜,宮門已落鎖,承光殿卻是燈火通明。
三公主自覺大限將至,便把侍奉自己的舊仆一一召來。
嘉禾站在紗簾外,聽見她一聲不倒一聲,還在向眾人致歉,著實可憐。
又聞她把餘財托付給嬤嬤們,一一散給承光殿上下工人,更是可敬。
喝過水,歇了一會兒,又聽她命人來請魏嘉禾。
嘉禾忙移步至床前,半蹲著身子,抓住她從被窩裡伸出的手。
三公主握緊了她的手,“魏姐姐。”
一聲哀鳴,嘉禾聽得幾乎要垂淚。
她絮叨著:“我自托生到帝王家,未曾想過什麼清福。雖有許多兄弟姊妹,可真正推心置腹者,唯有魏姐姐一人而已。終究……是我不中用,耽誤了姐姐。”
“公主……”魏嘉禾回握著她的手。
“好姐姐,來世我一定活得長些,再同你作伴……願姐姐你得償所願,早日南歸,和父母團聚……”
她的聲音越說越細,到後來已不可聞。
小荷撲到床前來,盯著她看,嘴巴微微張合著,像是想說什麼。她認出來三公主的嘴型,“公主想和母親同葬?”
三公主用儘餘力點頭,擠出最後兩個字:“多謝……”
親戚無一在,延陵公主在一眾侍女的注視下,死於寢殿,年僅十三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