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府的大門漆黑古樸,上麵橫亙著逆麵歲月的滄桑穩重,左右長巷相通,像是兩道從胸口湧上鼻孔徐徐傾灑而出的長息,無絆無阻地分頭行將遠去。
雲柔抬頭望了望門楣,像小時候一樣用目光描摹過“沈”字的一筆一劃。
有個聲音在跟她說:“後悔才會傷心,不後悔就不會。”
她垂下頭,抬手去敲門,門開了一條縫,然後大開,一道欣喜的老人聲腔驚呼道,“是咱們小……福晉回來了。”
雲柔側頭頓了一下,然後回正了臉龐,抬步邁進門內,“阿叔,關門吧。”
恭親王提前回京,進宮稟報巡防軍情之後歸府。
王府門口,季管家領著家丁仆役迎接王爺。一身親王補服的奕訢麵容儒雅溫和,氣定神閒,眼神卻思緒重重,似乎是半場被拉上來麵對一盤死局的執棋者,絞儘腦汁地尋求一條柳暗花明之路。他攙著季管家的手走下馬車,目光一掃門口,問道,“福晉怎麼沒出來?”
季管家眼神一閃,低聲回稟道,“沈大人身體不適,福晉前往探疾未歸。”
“噢,”王爺不再多問,提步往前走,並吩咐道,“從庫房找幾盒人參肉桂送過去;另外,尋個機靈的人,翻出禮單子,尋出上次吏部李大人送禮裝的盒子,補上些玩意,附著我寫的帖子送回給李大人。”
“哎,小人馬上辦。”
季管家看著王爺由侍女伺候著進了沐浴更衣的房間,他轉頭抹了一把額頭,一片汗津津。
季衡明到了黃昏時分才回來,他手裡提著一個包袱,剛一進門便被季管家拉到一邊細細叮囑:“福晉無事,這件事就當沒發生過,一個字也不許泄露,與此有關的人都心裡有數,那幾個賊人以後尋機處理,你手裡的東西收起來,等福晉回來再作處置。”
沈府。
沈衍看著跟前默然無聲的女兒,妻子早逝,女兒是他一手教養長大的,未出嫁前,女兒晨昏定省,恭順聽話,嫁入王府後,她主持中饋,持家有方,也使他滿意。可是此時他關心的不是她怎麼突然獨自回家的緣故,也不是她的飲食穿衣,平安康樂;他站立在“清正端慎”的牌匾下端視著雲柔,自從進門開始,他便對女兒感到一種突然的陌生與遙遠,這種失去掌控的感覺令他覺得不快。於是他正聲問,“你是以什麼身份站在我麵前?”
雲柔靜默如初,不置一詞。
父親揣度著她的沉默,“你從進門便一言不發,死氣沉沉,斷然不是為人子女的作為;那麼,你是以王公內眷的身份跟臣下對峙?”
雲柔抬眼望著他,突然笑了一聲。
她用一種輕佻的戲謔語氣開口道,“父親,如果女兒被王爺休棄了,您當如何?”
沈衍的臉色瞬間陰沉起來,他冷哼一聲,“為父竟不曾想到耗儘心血養育的女兒竟能為人棄婦!你做了什麼錯事?”
“女子為人所棄便是有錯嗎?”雲柔毫無畏懼的直視著父親嚴厲的雙目,一字一句,擲地有聲。
“那你便自己活吧!隻要你活得下去。”
沈衍從來沒有想象過自己深以為傲的女兒會有如此不堪教化的一麵,他厭煩地背過身。
守門的阿叔探頭進來,又被屋子裡壓抑的氣氛逼退出去。
直到看到雲柔自己麵無表情地出來,他才趕忙關好書房的門,亦步亦趨的跟在自己從小看著長大的姑娘身後,他小聲念念叨叨,“你知道你父親是個古板的大人,他心裡還是緊張你的,彆跟你父親置氣啊。是不是在王府不痛快了?還是有彆的難事……”
“沒有,阿叔,你彆擔心,”雲柔慢慢走著,側臉上幾縷發絲微微拂動,她溫聲安撫著身後的老人,“我隻是想起六歲那年放出去的那隻雲雀了。”
阿叔一愣,他記起了那隻籠子裡漂亮的小鳥,因為被頑皮孩子的彈弓射傷,掉落在良善小姐的窗台上得到了眷顧。
六歲的雲柔會寫字會讀詩會畫畫,也會在絲帕上刺繡一些簡單彆致的花樣,她早早地喪失了玩樂的興趣,可是雲雀的到來卻讓她真正歡欣了一陣子。
後來老爺檢查功課的時候發現了書櫃後麵活蹦亂跳的小生物,著實申斥了小姑娘一通,帶胡須的嘴唇上碰下,說出些“玩物喪誌”之類的嚴厲話。
於是小姑娘含著微笑將雲雀放了出去,小雲雀在半空中飛繞了幾圈,停落在院牆上,歪著頭跟救治照顧了它的小姑娘親近的鳴唱。
再後來,那隻雲雀突然不見了,隻在院牆外的地上看見了幾顆凹凸不平的石子和一塊破碎的瓦片。
“當時小姐還是個小姑娘,要是現在撿到那隻雲雀,小姐就不用把它藏起來了。”阿叔寬慰著她。
雲柔像六歲時那樣歡欣了起來,“是啊,現在的我可以守著雲雀了。”
阿叔預感到了什麼似的急忙找補,“可雲雀也要吃食遮蔽啊,小姐若不是這院子裡的小姐,雲雀落腳的院牆在哪裡呢?”
雲柔的歡欣像石頭一樣滾落到了坡底不再動彈。
“我明白了,阿叔。”
次日,王府派了車架迎接福晉回府,沈衍在車駕啟程後走出門望了望車轍揚起的灰塵,阿叔扶著門框站在他身後。
沈衍歎了口氣,說道,“她不知怎麼昏了頭……還不肯醒悟,所求恐難長久。”
阿叔猶豫了一會,終於開口道,“老爺,小姐長大了,前麵的路讓她自己看著走吧。”
沈衍斜覷著阿叔,將他的脊背壓的更低,“她已經嫁給王爺了,王府的門比我們自家的門更高更厚,王爺的路才是她的路,否則,不過是引火燒身。”
他拍拍身上並不存在的塵灰,背過身進了府門。
徐來客棧。
蘇荷和徐先生在一間客房裡對坐喝茶,兩個人的神情一言難儘。門邊倚著一個身著布衫的男子,一根布繩係緊在腰間,袖子卷到肘上,露出的半截手臂像是圓木一樣經脈分明,沉實有力。
此時他正環著手閉目養神。
“壯士,何苦這樣為難我們?”
徐先生摸著臉上的胡須,儘量把語調放的和氣。
“我從不刁難無辜之人。”程伍依然合著眼睛,淡淡地說出一句話。
蘇荷看出他的身手不凡,從他昨天晌午在客棧過道上抽走她抱著的包袱時她就感受出來了,思及此,她愈發氣悶地端起眼前的茶水一飲而儘。
“我的包袱呢?”
“去它該去的地方了。”
程伍這個人有問必答,態度坦誠地讓人想給他一棍。
“兩位安心在此處等待即可,若是需要什麼,鄙人願意代勞。”
王府。
季衡明端坐在椅子上等待著,福晉回府,他遞進去的東西應該很快能被看到。
他忽然抬起眼皮,外麵有一道細碎的腳步聲往這邊來。
“季侍衛在嗎?”在門口的腳步聲停頓片刻後,一道輕柔的女聲傳進來。
季衡明當即起身開門,他垂下眼看著對方精致海棠紋樣的繡裙衣擺,是內院主母身邊侍女獨有的衣飾。
那衣裳近前一步,輕聲道,“福晉請你幫忙……”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