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疆狼煙四起,燕州州府穎陽城裡倒是歌舞升平。我在後宅之中,百無聊賴,繡著花,一邊琢磨大哥怎麼突然勤快起來,這麼晚了還在忙,居然連吃飯都不顧了。他特地派人去南邊采辦了上等魚翅燕窩,又新雇了從京城來的大廚,燒好了燕翅席打算今晚享用的,竟然也忘了。
正納悶間,聽得外頭丫鬟們恭敬又驚喜道:“安少爺來啦,給安少爺請安。”
門簾一挑,一個齒白唇紅的俊美少年進來,年紀未到弱冠,麵帶春風,體態風流,穿件大紅織金線的曳撒,彎著一雙桃花眼,笑著說:“忙什麼呢,都不往前頭迎迎我,咱三妞的架子是越來越大啦。”嗓音清脆,微有些少年人未變聲前的尖銳。
我放下手裡的繡活,站起來拉著他的手,驚喜道:“二哥!”
二哥並不是我親哥,二哥是我爹身邊安姨娘的侄兒。爹一輩子清廉板正,就這麼一個妾,還是自小服侍他長大的丫頭。爹進士中得早,及第就放了禦史,一年到頭在外麵奔波巡查,去的地方既窮且遠,我娘身體不好跟不得,老夫人做主把家生的丫鬟裡挑穩重老實的一個開了臉跟去服侍。一去三年,生了大哥,就把通房丫鬟扶了姨娘。後來爹升了巡撫把娘接去,又過了好幾年娘才生下我。
安姨娘美貌,且為人老實本分,事我娘如事尊長,疼我比疼大哥多。大哥的衣物有些還交給婆子丫鬟們操持,我的衣衫鞋襪都是安姨娘親手縫置的。大哥淘氣,有時候仗著年長欺負我,娘不舍得管教,姨娘必痛揍大哥替我出氣。姨娘隻有一個弟弟,早死,留下遺腹子。他娘改嫁了,姨娘憐他孤苦,求了爹接進來養。娘那時尚未生育,抱過去養了幾年,後來他長大了些,娘又生了我,她本就體弱多病,又管家又撫育我忙不過來,隻得讓他到前院跟著大哥住。私底下仍待他如子侄,並不把他當下人看,凡事有大哥的,也有他一份,大哥叫他弟弟,把他帶著,讓他跟著上學。我會走路起就拖著鼻涕跟在他們後麵跑,大哥二哥地叫,娘也不約束我。娘過世後爹沒再娶,姨娘管家,三個孩子裡最偏疼我,但凡有些稀罕的吃食衣料器玩,必先我挑了才輪到兩個哥哥。
爹犯了事,我家被抄的時候,抄家的宦官不知怎麼回事,一口咬定說他“未脫奴籍”,和其他奴籍的家人一起被帶走,強行淨了身,發給嘉王府為奴。
今上當時還是嘉王,二哥聰明伶俐會服侍人,就入了嘉王的眼,因他跟著大哥正經讀過書,遂提拔他在書房服侍。今上繼位之後,潛邸時的大伴升了掌印太監,二哥去了東廠,職位雖不高,卻是今上的心腹。
二哥念舊,我爹能順利平反,大哥恩蔭了官職能一路官運亨通,他出力不少。他和大哥一內一外,抱今上和權臣柳熙文大腿,為了升官發財什麼事都乾,朝裡但凡有點良心的無不恨得咬牙切齒,管他們叫一狼一狽。大哥是那隻狼,他就是那隻狽,說起來都得啐一口唾沫:“張學士一輩子剛正清廉,怎麼養下這兩個無恥賊子,若泉下有知,氣也氣得活過來。”
我大哥對這種風評輕蔑一笑:“剛正清廉有個屁用,老頭子不過說幾句實話就給抓了,抄家的時候連大娘留下的嫁妝一共抄出六十兩銀子,那起子酸丁們有誰給說半句話嗎?乾看著我們沒銀子打點,老頭子連氣帶病死在牢裡,一家子小的割了卵,老的發配出去死在路上,那幾年不是靠我妹子做針線貼補我就餓死了,還能給老爺子平反?這清官誰愛當誰當,咱們隻管升官發財。”
我大哥如此聰明通透心狠手辣不要臉,就聲名狼藉一路高升,年紀輕輕外放到燕州府作知府。這幾年北邊不太平,北界鎮守的趙家手握重兵,戰功累累,今上對他們不大放心,他們又不肯攀附柳相。因此我和趙家二兒子雖自幼定親,兩家有姻親關係,我大哥收拾起趙家可毫不手軟,該穿小鞋穿小鞋,該使絆就使絆,至於克扣他們糧餉供應更是家常便飯小菜一碟。坐鎮燕州路的監軍太監如今是我二哥,唯我大哥馬首是瞻,趙家有冤也沒處訴。
趙家夫人出嫁前跟我娘是閨中密友,趙將軍敬我爹為人,娘生了我之後兩家口頭上定了娃娃親。小時候兩家雖隔得遠,趙家姨母怕我家太清廉叫我吃苦受罪,總托人給我送東西。我家家破人亡的時候,他們也打點了人在發配的路上看顧我和大哥。我大哥二哥抱大腿飛黃騰達之後他們就不大理我們了,書信往來都稀疏很多。自打我大哥二哥來了燕州,趙家被我家一狼一狽苦苦揉搓,看他倆跟仇人一般。仇人的妹妹自然不受待見,我十四歲了,他們本該派媒人正式求親商量婚期,結果他們遲遲不來,消息全無。我大哥私下派人去探問,被趙將軍一頓軍棍給打回來。氣得大哥咬牙切齒,找機會又狠狠坑了趙家幾回。於是我家就更臭名昭著,連累我既嫁不了趙家,也沒其他正經人家敢來提親。
我當時並不知道這些典故,稀裡糊塗跟著大哥熬過了流放的苦日子,回了京城,又跟著他來了燕州,還挺高興二哥也來了,一家人總算團圓在一起,又心疼二哥被人抓走做了太監,在嘉王府那幾年吃了很多苦。老家人們背地裡議論他:“安少爺可惜了,原先夫人跟姨娘多疼他,這等聰明伶俐,跟著少爺書讀得好,又生的俊俏,如今殘了身子,唉……”
太監是怎麼回事,我並不認真知道,隻知道二哥被抓去受苦了,身上帶了殘疾。雖然他五官俱在四肢健全哪裡殘疾了我看不出來,我可也不敢問,怕提起舊事惹二哥傷心。我覺得我得特彆對二哥好,趁嫁入趙家之前好好心疼他,等嫁了人就不能隨便回娘家,再跟二哥這麼親近走動了。
二哥待我也比大哥待我親切隨和得多。我家家規嚴,長兄如父,爹身故之後大哥就真跟我爹一樣管我訓我,而且特彆有距離,就算流放的時候大哥也在土坯房裡打個隔斷,我睡裡他睡外,我一個人睡覺害怕,夜裡醒了哭著爬出去找他,他拍著我哄睡著了依舊把我給扔回去。我滿了八歲他就再沒抱過我,平時說話也不進我房。二哥跟我小時候就要好,我們回城之後他還跟小時候一樣,給我好吃好玩兒的陪我說話解悶兒,讓我挽著他靠著他猴身上耍賴。大哥也不在意,除了老媽媽不喜歡,其他人也不太管。我就特彆親近二哥。大哥太嚴厲,二哥才是疼我親我的哥哥。
我歡歡喜喜抱著二哥的手臂:“趕著給你做針線呢,你倒嫌棄我怠慢人。是大哥說的,我滿十四歲了,張家有家規,不許出二門,不許見外男,連逛集市上店鋪都不行。大哥又沒娶嫂子,這裡咱們人生地不熟,也沒什麼親戚朋友走動。可憋屈死我了。”
二哥桃花眼閃了閃,一拍額頭,笑嘻嘻道:“成日裡也不知忙些什麼雞毛蒜皮,竟忘了帶你出門作作客認認人。這麼著,再過一個月我過生日,正要叫人來我家裡樂一樂,到時候讓他們帶著家眷來,你到裡頭混一混就熟了,跟女眷們常走動走動。大姑娘雖說得莊重矜持些,可也彆學那些酸丁腐儒把人圈起來,圈傻了回頭嫁了人怎麼出門應酬管家管下人?燕州這邊風氣跟京城裡不一樣,沒那麼多臭規矩。你要出門,戴個帽子遮一遮,身邊多幾個人跟著就是了。”
他隨手拎起我做的針線,是一副絮棉的護膝,寶藍綢麵,繡了花,十分精巧,還沒完工,他笑道:“這真是給我的嗎?不是你攢的嫁妝?給你未來的小女婿?”
我羞得臉紅,啐了他一口:“二哥你就愛瞎編排人,你自己瞧瞧,這梅花雲紋不是你最喜歡的樣子嗎?”
二哥又翻出一副靴子,做得更為精致,石青呢子麵,大紅緞子細條壓邊,靴底加厚襯牛皮,靴頭繡著五彩祥雲,靴幫上用金銀線繡了一對活靈活現的蒼鷹,式樣是武將的官靴。
他手裡掂著那雙靴子,一邊眉毛挑了挑,斜睨著桃花眼逗著我笑道:“那這個呢?哥哥我更喜歡這個。”
我大大方方:“自然也是給你的,你現在做了監軍嘛,瞧瞧,這老鷹繡得威風不?”
二哥一愣,似有些意外,笑容裡沒了戲謔,嘴角抿了抿,摩挲著靴幫仔細看。
我納悶:“二哥你又不喜歡啦?那我拆了重繡,還繡梅花紋好了。要不我繡對仙鶴?”
二哥笑笑:\"喜歡。我試試。”說著就脫了腳上靴子,套上新靴子,下地走了幾步,點頭道:\"合腳!”又掀起大紅曳撒下擺,抬起腿左看右看:\"漂亮!”,側身連踢了個兩個飛腿,躍起在空中虛劈一掌,一個鷂子翻身,乾脆利索落了地,眉眼含笑道:“舒服!”回頭看著我,桃花眼笑彎彎地:“還真是給我做的。還是我妹子疼人。”瞧我怔怔地看著他,過來抬手呼嚕一下我頭頂:“傻瞪著我乾什麼?不認識你哥麼?”
我瞧著他精致俊美的眉眼,有點不好意思,說:“二哥,你可真好看!”
二哥臉上掠過幾分羞澀,眼睛裡閃著驚喜,嘴角勾著藏不住的驕傲得意,隨即裝得若無其事的樣子,在我腦門上彈一記,笑嘻嘻道:“傻丫頭,你才見過幾個人,就知道什麼好看不好看了。”
我捂著額頭:“我知道啊,在京城裡的時候大哥擺宴席,請了雲慶班來家裡唱戲,她們都說扮趙雲的武生俊俏,說他是京城這些角兒裡頭一份,好多太太大姑娘追著捧他。二哥我瞧你比他還俊,身手比他還利索呢。”
二哥捉住我,重重擰了擰我的臉,咬牙切齒:“好啊,拿二哥比戲子,可反了你啦。”見我疼得一咧嘴,趕緊放手,在我腮上胡亂揉了揉:“二哥我寬宏大量,不跟你計較。”又說:“好丫頭,難得你想著二哥。哥哥也有東西給你。”
我臉還疼,跟他賭氣,嘟著嘴:“又弄些金銀珠玉的首飾,不是墜著頭發疼就是涼冰冰膈得慌,誰稀罕!”
二哥笑道:”知道咱三妞不喜歡這些,瞧這個。”說著撩高了曳撒的琵琶袖,露出左臂內綁著的一副精巧袖箭,珍而重之解下來,“今兒剛得的,就賞了你吧。”拉過我的手臂:“綁上試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