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哥背著我出了內院,身手敏捷地躲過家丁護衛,帶著我進了外院小門裡的偏院。這裡孤零零四麵不靠一間房,乃是我大哥見人辦機密事的小書房。他放我下來,壓低了聲音:“大哥一會兒在這裡見那趙家老大,我帶你從小門進去,隔著屏風看一眼,彆讓大哥知道。”
我點點頭,他牽著我躡手躡腳推開小門進去,迎麵一架緙絲大屏風,屏風外麵屋裡點著燈,卻是一間布置清雅的書房。我大哥人品雖壞,品味卻很好。寥寥幾件家具雖華貴卻不俗氣,書畫皆出自名家。
屏風裡麵我們進門的這一側,房間角落靠牆放了椅子,衣架。椅座中間有可以翻起的活蓋,下麵坐著蓋著蓋的恭桶和夜壺,椅子旁邊的小幾擺著廁紙和堵鼻子用的乾棗。另有一張高幾,放著盥洗用的水盆和水壺以及香爐乾花。這原是大哥在密室裡辦事見人,一時內急起來走不開,權充應急的地方。小門是給下人們進出清理用的。大哥自流放回來就生了潔癖,家裡恭桶夜壺隨用隨清理,所以這裡並無異味,案上乾花還散發著淡淡的清香。
二哥壞笑道:“大哥那人有怪癖,寧可憋著,這裡根本不用。我早上用了一次,也不知下人知不知道,收拾了沒有。”見我極為嫌棄地皺了皺鼻子,他笑得直抖:“騙你的,上次用還是半個月前,早清理乾淨了,桶都是新的,一次沒用過,不信你瞧。”說著掀起恭桶蓋。
屏風外麵忽然正門一響,一個清朗而略帶威嚴的聲音喝道:“誰在裡麵?”
我倆麵麵相覷,想不到大哥來得這樣快!二哥吐了吐舌頭,放下恭桶蓋,掀起曳撒下擺,手按著鬆花色的褲腰,換了一副憊懶麵孔,轉出屏風:“是我,等這一會兒,一時內急。大哥,外頭聞不著味吧?”
緙絲屏風製作得極為精巧,屏風後麵又很黑,從裡麵看得見外麵,外麵卻看不見裡頭。
大哥頗為嫌棄上下打量著他:“爛泥糊不上牆,外放了監軍還這麼不講究,褲子都沒提好就出來了,還不去洗洗手把香點上,姓趙的小子馬上就到。”
二哥轉回屏風後,一邊忍著笑衝我擠眉弄眼,一邊放下衣擺,點起香,倒水洗了手,走出去懶洋洋說道:“有什麼要緊,姓趙的小子說起來還算我半個手下,彆說我沒提好褲子,就當著他麵出恭,他也得捏著鼻子候著。”
大哥橫他一眼:“我們今天布置一番,招待那姓趙的小子,你道是讓你擺威風嗎?還不是為了三妞!”
二哥縮了縮頭,老實了許多,就拿過茶幾上先前隨手撂下的烏紗,端端正正戴好,又把腰間犀角扣的錦帶紮一紮緊,整了整領口衣袖,抻了抻前後襟,手叉在腰間,人模狗樣地咳嗽一聲:“大哥,這樣總行了吧,弟弟入宮上殿,萬歲爺老太後跟前當差也就是這體統了。”
大哥斜著眼睛看他一眼:“這還差不多,小心點,姓趙的小子看著憨厚,其實精明得很,彆讓他捏住了把柄,一會兒你看我眼色行事。”
二哥應道:“自然!”又忍不住說道:“饒他奸似鬼,也叫他喝咱的洗腳水,弟弟在東廠混的時候,什麼人沒見過,還能叫他算計了,還怕他不成?”
大哥冷哼一聲:“天子腳下仗著勢,審幾個雞鳴狗盜的蟊賊,嚇唬幾個軟骨頭貪官,你就不知天高地厚了麼?這些邊關悍將,十歲起人還沒馬腿高就上戰場見過血殺過人,你逼急了他們真敢跟你拚命。要拿捏他們聽話,這其中的分寸,六部裡那些死讀書出身的呆子怎知道。你們那群猴崽子,隻會狐假虎威仗著些刑具嚇唬人,就更不明白了。”
二哥心服口服:“可不是,來下麵做監軍,還多虧大哥提點著,要不然好幾次差點吃了虧去,一會兒我少說話,全按咱們商量好的,聽大哥作主就是。”
燈火燭光映著他們。我大哥眉目英挺,氣質儒雅,穿著筆挺的官服,肩背挺直,如鬆如竹,那叫一個清貴高潔,正氣凜然。我二哥俊美的容顏襯著華麗的大紅織金曳撒,墨黑的眉毛斜飛入鬢,桃花眼目不斜視,若玉樹臨風,自風流倜儻。這是從小被爹和先生訓著打著養出來的氣質,刻在骨頭裡,後來再苦再慘,也沒怎麼變。我心裡感歎,為我這兩個哥哥自豪,又心中忐忑,不知趙大哥什麼模樣,趙家二哥呢......臉上緋紅,不好意思起來。
聽得門外腳步聲響,老家人胡叔恭恭敬敬地說道:“大爺二爺,趙家大少爺來了。”
大哥咳嗽一聲:“有請!”
門吱呀一聲推開,一個高大的青年武將昂首闊步進了房中,抬手向大哥二哥行了軍禮,朗聲道:“鎮北軍從五品武略將軍燕州路易北衛鎮撫趙世英,拜見燕州張府台,燕州路安監軍。”
大哥與二哥同時起身還禮。
我趁機看那趙大哥。他二十幾歲,四方國字臉,眉毛極濃,墨黑如劍,膚色微黑,唇上微有髭須,臉上略帶風塵之色,顯得頗為質樸,一雙丹鳳眼炯炯有神,微微透出武將的英氣。穿了件半新不舊的武職官服,腳下黑呢官靴,腰間木扣牛皮帶,略顯蔽舊,挎著一把烏沉沉的短刀,袖口挽著,翻著雪白的粗棉布裡袖,顯得格外利索乾練。胸前抱拳行禮的大手虎口生繭,手指修長,骨節略顯粗大,肩寬背厚,腰緊腿長,站在那裡嶽峙淵停,襯得我大哥二哥都不那麼亮眼了。
我心想,看外表趙大哥雖不及大哥儒雅清貴,二哥俊秀風流,就素日所見京城子弟似乎也頗有不如,可他舉手投足之間,自有沉穩樸實的氣度,與我過世的爹爹好生相似,頓時心生好感,隻覺得他十分親切。趙二哥想來也相去不遠,忐忑不安的心思都妥帖了,生出些羞澀的甜蜜。又想著趙大哥出門見客,竟然身上一點裝飾都沒有,腰帶和靴子都顯舊了,想來趙家也是儉樸的家風。以後我也得改改了。原來家裡也是很樸素的。後來大哥二哥做了大官,不免奢華。他們給我鋪排的尤其奢侈,我有時候貪好玩好看,也積攢了很多。從今日起,該收的收,該理的理,要像從前爹娘活著的時候那樣踏實謹慎,不可以再耍小孩子脾氣亂糟蹋東西了。
他們三人寒暄一番,各自就座,胡叔給三人敬了茶,畢恭畢敬下去,關上了房門。
大哥矜持又不失親切地說道:“原在京城就聽說府上老將軍與兄台二世弟父子三人守邊的赫赫威名,兄弟好生欽佩。說起來尊府上夫人與家母還是故交,往日曾對我兄妹多有照拂,我來了燕州,原該早日登門拜訪,多親近親近。奈何令尊大人與兄台一向長駐燕城,軍務繁忙。兄弟自來燕州,忙著撫民剿匪,推行柳相新政,因我才疏學淺,又年幼無知,竟忙得不可開交,找不出半點功夫。就是今日趙世兄登門,兄弟也分不開身,不得不拖到這時辰才得相見。實是怠慢了趙兄,望兄台恕罪。”
趙大哥拱一拱手:“張府台客氣了,府台一向繁忙,官衙裡人人皆知。今日肯撥冗在私宅相見,先賜宴席,又賜禮物,如今又得見安監軍,省了卑職很多時間,足承見顧。心裡感念不已。”
大哥笑道:“水酒薄禮,叫趙兄見笑。我兩家原走動親密,趙家對我們雪中送炭之恩,兄弟銘記在心。隻是自家父平反,兄弟起複,不知為何竟有些疏遠,莫不是什麼人從中挑撥,傳了些謠言?兄弟本是一心為天子效力,追隨柳相,剿匪安民,推行新政,為民謀福。卻有那奸佞之人,為一己之私,百般阻撓,螳臂擋車無濟於事,隻得造了許多謠言詆毀柳相,連兄弟也受了他們許多汙蔑,雖問心無愧,親戚朋友麵前,有時解釋不到,難免生出誤會。”
趙大哥咳嗽一聲,說道:“清者自清,濁者自濁,忠奸對錯,不是空口便可以詆毀的,日久見人心,若造福百姓,自會贏得百姓擁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