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草上池塘,簷沿生新燕。
這裡有全大天下最美麗的風光,最早到來的春色。
鄴水,裴大致生於斯。
裴牧乾十歲時被馬上的父親抱著慢慢進入這座都城,當時還有夾道匍匐的百姓,有跟隨其後排成一長條的甲光鋥亮的士兵,還有父親懷裡令人心安的小小天地。
此前他們是外鄉人,此後鄴水就變成了他們的家。當時的父親還不是父皇,此後的裴牧乾也才變成了殿下。
鄴水是大梁的都城,是祖輩用弓箭和甲劍堆出的太平。
在裴牧乾四歲的時候,她的父親還是個籍籍無名的武夫,朝去不知夕能歸否,卻喜歡抱著她,指著北方血色的夕陽,說:“等我去鄴水後,帶你最愛的春餅歸。”
父親的胡須很紮人,但是小小的她一點也不惱,反而每次都第一個歡喜地撲到歸家的父親的懷中,央著他給自己講征戰四方時的故事。
那時候的鄴水還是前朝大陳的都城,以繁華和美麗著名。裴牧乾生在南方,是被北方陳朝最鄙夷的蠻夷之地的孩子。
當時她生活的地方名河洛,是最兵荒馬亂的地方,南方一國一朝兼並可謂瞬息之間,分裂、背叛、戰爭,這裡沒有一處不是白骨生曝。
所以當時所有南邊人的願望是,去北方,去雄踞北方的陳國,去最繁華的鄴水。
鄴水是人間天堂,那裡有元宵的花燈,有熱鬨得永遠不會衰敗的夜市,有安安穩穩度過一生的普通人家,那裡的一切都比其他地方要好,說不定春餅都比其他地方的要甜美可口。
於是生民往往舉家遷徙,跋山涉水,過毒瘴,渡險灘,有的死在了風雪中,有的溺死在春夏暴漲的河水裡,幸運兒或許能抵達陳國的邊界,然後死在戍卒的刀箭下。但這種著魔似的渴望依舊吸引著一代又一代,一批又一批的人踏上泥濘的道理,最後或許屍骨無存,沒有了音訊。
誰也不能嘲笑這種不自量力和飛蛾撲火。
裴牧乾憐憫他們,從她記事以來,就憐憫著與她在同一片土地上呼吸成長老死的每一個人,除了她的父親。
因為她的父親是鄙夷憐憫的人,他從不會自怨自艾,或因屈居下位而自暴自棄,但他又從來都野心勃勃,在裴牧乾的眼裡,他是打不倒的,無論歸家時他帶著多重的傷,他從來都是那個會一把把小女兒抱起的父親。
所以當父親每次和她講,和那個年幼的她講起鄴水,她都知道,早晚有一天他們會去那裡,不是以偷渡者的身份,不是以卑微的姿態和生存的願望,是以支配者的高傲,讓鄴水成為他們第二個故鄉。
她一直相信這件事。
吉生不知道為什麼陛下突然要登上宮中最高的鐘樓,也不知道為何陛下的眼中泛起了蒼涼的波光。
她不敢打擾,隻能悄悄將狐裘披上陛下瘦削的肩膀,再退回原位,順著陛下的視線,悄悄看去,其實也就是一片與平時無二的殘陽。
她隻能靠著自己從小侍奉陛下的經驗推斷出,陛下的心情可能並不好。其實這一兩年裡陛下的心情似乎都沒怎麼好過,吉生雖然隻是一個侍婢,但也能體諒陛下倉促登基後被繁重的事務和朝臣們殷殷卻又沉重的期盼所帶來的負擔。
但是沒有解決的辦法,陛下的一生注定要經曆如此的打磨,最後是珍珠還是沙礫都不重要,天下人隻需要一個任勞任怨的天子。即使天資愚笨,朝臣們需要的也隻是一個聽話的、溫和的皇帝。大梁的根基已經被初始二帝奠定,剩下的一任又一任天子,隻需勤勤懇懇,固守祖訓,就是天下人的幸福。
吉生知道,這樣的需求卻是一種沉重的束縛,是以無怪梁桓帝嗜殺成性,先帝離經叛道要修道,就是性格溫和乖順的陛下,自登大統以來從未展露舒緩的笑顏。
誰願意用儘一生勤勤懇懇做一枚棋子?哪怕這個棋子可以享受所謂的尊貴?
吉生心疼陛下,卻也無可奈何,她什麼大道理都不懂,隻是一個在禦前算能說上些話的侍婢,看著陛下在朝堂上下奔波,被夫子嚴苛地管著,甚至在批閱她並沒有決定權的奏折直到深夜都不敢入睡,吉生覺得陛下真的很累。
所有關注著陛下的人裡,不隻吉生一個人知道她真的很累,就連花奴也越來越不耍小性子給陛下了。可是就算所有人都知道,陛下還是必須做天下人的陛下。
吉生有很多欲言又止的時候,但所有的話都消弭在陛下眼中的堅韌裡,掩蓋在無聲的歎息中。
鐘樓傳來渾厚的一聲“鐺”,鄴水要閉城了。
吉生從思緒中驚醒,柔聲道:“陛下,風大了,該回去了。”
她看見陛下偏過半邊臉,並不轉身,卻指著遠方的殘陽,漸漸勾起一抹笑。
陛下注視著她,卻又好似不是看著她,隻是在自說自話地輕聲道:“鄴水與河洛,春餅的味道其實是一樣的。”
“陛下?”
少女撫掌而笑,仰頭望著天邊的殘雲,注視了片刻,轉身瀟灑地走開,玄色的衣角在風中蕩起,恰似高樓中欲乘風歸去的仙人。
“吉生,為我做一次春餅吧。”
這一句淺淺的話語被風吹開,嫋嫋消散在雲霄之中,或許能被天上人聽得隻言片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