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秉居知道親王這是準備助她脫困,親王看出了她的困境。可究竟是什麼在驅使喬秉居將杯中化有藥的酒一飲而儘?是曾經筆墨下的人物活靈活現出現在眼前,還是近十載至今事關“親王”二字的所有積累?
溫過的酒釀順著喉嚨滑進腹腔,放下荼色酒杯的時候,喬秉居腦子裡閃過一句下午莫玉修說的沒頭沒尾話:無論朝堂局勢如何變化,更無論過程如何,隻要我爹在,我就娶定你嘍。
朝堂,局勢。
自陷入還錢事件以來,喬家和大多數欠債的門戶一樣自顧不暇,她父親偏癱臥床,哥哥裡外奔勞,喬秉居沒再見過好友馮築,她對於親王的知解基本都來自父兄和馮築——馮築一位表姑在先帝朝時入宮作了女官,至今仍未出宮,她侍奉在天子近旁而常能見到親王,私下裡偶爾也會和馮築說幾句關於親王的事跡,喬家父子不在的半個月裡,朝堂上發生什麼事?
可惜喬秉居還未能結合此前所知推測出朝堂上可能發生何事,親王讓她服下的藥物便開始起作用,疹子發出來的同時燒熱模糊了她的視線。
但這回好像什麼都不怕,因為親王就坐在她身邊。
老丞相之子於金陵河上舉辦生辰宴,這對許多人來說都是一個極好的交結攀附機會,於是無論是削尖了腦袋也好砸鍋賣鐵也罷,甚至有人提前三個月從千萬裡之外趕來,大家都是爭前恐後上遊船想到小丞相麵前露露臉,誰知道,哈哈,誰知道這船上竟然發痘了!
消息從船廳裡傳出,小丞相經過短暫驚慌失措後即刻下令封鎖船廳,更有恐懼者未避傳染而掙脫維持秩序的相府仆人縱身跳入金陵河最後溺斃河中,巨大的遊船上到處都是鬨哄哄亂糟糟,喬秉居什麼都不知道,喬秉居昏倒在了親王懷裡。
挨不住發燒起疹而即將倒到食案上時,喬秉居模模糊糊間看見親王伸手來扶自己,待再醒過來時,她躺在一個陌生的房間裡。
窗外天光刺目,不知今夕何夕,親王坐在屋子中間的方桌前,喬秉居在門窗透進來的燦爛光線中努力辨認,哦,親王在看書。
喬秉居忍不住又閉上眼,以為這是在做夢,親王曾入過她夢境,不過是不曾在夢中露過臉。
“醒了?”溫醇和煦的中音穿過陽光落入喬秉居耳朵,此情此景不假,桌前的確是親王。
喬秉居欲起,不能,渾身酸軟乏力,似是圍著京師城郭跑了一圈後的疲憊,她張口,意外的聲音嘶啞難聽,吐字亦艱難:“這裡……”
親王將手中書翻頁,說:“太醫院之下一家小診舍,你發疹,我們倆被隔病嘍。”
“那,我們?”喬秉居嗓子異常乾疼,又萬不敢使喚親王倒水,隻能抿抿發乾的嘴,用紅血絲未消退的眼睛一眨不眨盯著桌上水壺。
親王笑了下,放下書倒水走過來,邊說:“我們倆相依為命唄,我小時候發過痘,不怕傳染,再者,你發病時隻有我在你旁邊,如何都要隔離隔離,”親王來在床前,坐到床前的四腳方凳上:“起來喝點水?”
這一刻喬秉居首先想到的並非男女大防,而是對親王親自端水深表惶恐,更誇張的是她自己坐不起來,隻能由親王扶。
喂完水再扶喬秉居躺下,親王坐回方凳上,兩手捏著水杯主動坦白說:“令兄早就托過我,他不在時要我幫忙顧著你些,給你酒中下的藥丸是假痘症,症狀與痘症無二,利害非是痘症所同,你最多就是渾身乏力躺幾天,伴著些許燒熱。”
“這個,辦法……”喬秉居感覺自己嘴巴像是被人縫針了,舌頭也打結,心中分明千言萬語,出口隻有一字半句。
親王隨手掖掖被角,柔聲細語說:“我知道這個辦法不好,隻是這其中詳情恕我不能與你細說。”
“對不起,”親王又一次道歉,並且低下頭去,中音沉悶:“朝堂上的事情,把你無辜卷進來,對不起。”
朝堂上的事究竟是何事?喬秉居身子無力能動不影響腦子飛快轉動,前因後果中前因思不可儘得而後果誠可預料,親王的話是何意思她不是想不到。
那大概就是當她的“痘症”痊愈,她與親王從這裡出去後等著她的隻有兩條路,要麼被注重名聲的父親發去山裡做姑子,要麼得親王賞賜名分而入親王府內宅,她剛從十載失敗且難挨的婚姻生活中掙紮出來,今朝何去何從竟又全在親王一念之間,這種從骨頭縫裡漫出的無力感讓喬秉居絕望。
絕望中唯一希望與欣慰,是她的何去何從取決於親王。
她與親王共隔病,還要親王來照料,出去後就算彆人不用閒言碎語砸死她,最重名聲的父親至少也要打折她的腿,即便從頭到尾她沒有任何錯。但是大家都會覺得是她有錯在先呀,她錯在於遊船上發病,更錯在與親王扯上關係。
喬秉居努力搖頭,忽然對未來充滿無儘的恐懼與迷茫,紅了眼眶:“殿下,我,相府侄女,陷害……”
若是事關朝廷,那麼喬秉居可以肯定,這步棋親王也被算計其中,目的就是為了讓攝政輔國與丞相府扯上關係,曆來政治裡維係利益鞏固根基分彆親疏時,沒有比婚姻更加光明正大且合情合理的手段了。
是丞相府,丞相府要讓攝政和元氏扯上關係,卻又忌憚著天子和天下,不敢在姻親上和親王建立直屬親係,於是喬家被算入了朝堂棋局。
放眼天下,三師共謀而不可匹敵親王之智,然措舉能逼輔國親王選擇將計,想來除老丞相外彆無他人。
“對不起,對不起……”喬秉居眼淚不由奪眶,該說對不起的人是她啊!
親王拿出手帕為她擦眼淚,勸慰或解釋的話都沒再說隻言片語,隻是周到照顧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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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秋來多風。
大風呼呼日夜吹,吹得頭上蒼穹清澈如洗,吹得眼前植被褪去茂綠,黃葉枯落,枝杈料峭,蕭瑟暮秋到初冬。晚桂樹上最後一縷花香隨風而散這日,隔病半月的喬秉居痊愈出屋。
屋門洞開,親王神色溫靜站在方桌前收拾行李,陽光被囂張寒冷奪取暖意,圍攏在親王周身,沒有絲毫溫度,清冷寂然,一個這樣溫柔的人不言不語站著時,周身竟儘籠清冷寂然,這是喬秉居從未聽說過的親王氣質,也是這些時日朝夕相處未曾見過的親王模樣。
送走太醫,喬秉居虛著腳步抄手坐到門前的台階上,閉著眼仰臉接日光,喚:“殿下。”
“哎。”親王收著書,扭頭看過來。
“從這裡出去後,您會接妾進家門麼?”大概普天之下沒有哪個女的能有自己臉皮厚了,喬秉居無聲笑起來,用自嘲遮掩意外橫生的忐忑。
親王停下手中事情,低頭沉默片刻,說:“你想做何選擇?我忝居攝政,許能幫你。”
這一局是親王自己甘心跳進來,若喬秉居不願意,親王定然要幫。
“妾想入殿下家門。”喬秉居分明閉著眼,眼前也的確一片燦爛,在久違陽光帶來的的眩暈感中,她聽見自己說:“妾追殿下八載光陰,從未敢想能有如此機會接近,殿下心中另有佳人亦無妨,妾二婚不得正門入更無妨,隻想能離殿下近些。”
親王愣怔在原地。
生在宮城之內,長於國朝中央,親王見過權力爭奪的血腥,見過大位更迭的動蕩,見過波雲詭譎的算計,見過貪婪肮臟的卑劣,親王見過很多很多世事人情,誠然,誠然沒見過如此坦率直白的真心。
八載光陰,八年前的時候自己見過喬秉居?八年前喬秉居在秦家,與京城相去千萬裡,不曾見過。
親王隻記得許多年前最後一次見喬秉居的場景,那是在重修萬年殿的工地外,瘦瘦小小的姑娘挎著巨大食盒踉蹌著腳步走過建築雜物堆積的殿前廣場,一路坎坎坷坷去給做督官的父親喬弼達送飯。
督官因為工程問題剛和匠人們爭執過,滿肚子火衝送飯的女孩撒,態度惡劣話語刻薄,女孩既不頂嘴也不難過,隻是低眉順目聽督官罵,待督官罵夠了,說完了,她就低著頭提上空食盒再踉蹌離開。
路過自己身邊時女孩險些被碎石崴倒,親王眼疾手快扶了她一把,女孩再不似以前陽光燦爛而是低著頭低低道謝,那逆來順受的自卑模樣親王至今記憶猶新。
那這八年,所謂何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