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摔餅一吵嚷,嚇得兩個孩子齊齊放下手中筷,低下頭抿起嘴不敢再吃半口。
喬秉居心中頓時委屈彌漫,儘量心平氣和說:“我沒說你不好,我隻是說你總是隻顧自己吃飽喝足,你從來不管我和孩子,我每次吃啥都先緊著給你留夠,你可曾一回想過我和孩子?孩子正長身體,我攢點錢給孩子買點羊雜碎,你回來家問都不問直接把雜碎煮了吃,倆孩子就坐在你跟前,你連口湯都沒問孩子喝不喝,我難道不能提?”
秦壽祖起身暴躁地一腳把凳子踢到屋子那頭,瞪著銅鈴大的眼睛厲聲吼嚷說:“我為什麼要管他倆,他倆是我啥,是我親兒子麼?你一個連孩子都不會生的女人,你還有臉在這裡說我的不是?!要不是你生不出兒子來,我至於在村裡抬不起頭?!你娘了個逼的,日!”
喬秉居不再爭辯,秦壽祖罵罵咧咧轉身去了院子。
須臾,秦母把筷子用力往桌子上一拍,嘴裡罵喬秉居是不會下蛋的喪門星,端了兒子的飯碗追出去哄兒子吃飯,坐在對麵的秦父黑著臉喝兩口粥,最終也是滿肚子氣撂下筷子起身回了屋,飯桌前隻留下兩個圍在娘親身邊瑟瑟發抖的孩子,以及低著頭沉默不語的喬秉居。
她不覺得自己哪裡做錯了,可全家人的反饋無一不是在指摘她做錯了。
這麼些年來,在那樣的環境下,她似乎習慣了把錯誤往自己身上攬,她甚至習慣了挨罵,但親王不是秦壽祖,親王本人當真和她筆下描寫的想象中的親王一樣,性格沉穩氣質溫和,做事條理清晰,說話溫聲細語,遇事好好講,不會動輒罵她,不會把過錯和責任都一股腦推到她身上,更不會抓著她的什麼不是沒完沒了斥罵數落,親王幾乎滿足了她對愛侶的所有想象。
親王,在外麵是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的攝政輔國,手握天下兵馬,打個噴嚏天下將雨,跺跺腳崇仁殿立馬抖三抖;親王,在家裡時坐地上與歲長玩耍貨,平等問隋讓願否隨姓穆,甚至對於她一些暗地裡的想要置辦間鋪子做點生意親王也都清楚,但親王不指手畫腳,不橫加乾涉,更不會說什麼你不要出去給我丟人。
那天親王曾冷不防對她說:“我分心諸事,許顧及你不周,你又是剛回來京城沒多久,若有需要幫忙的地方能來找我,我必甚喜。”
那時喬秉居知道親王已經知道了她想開個小書館做點小生意的事,但是她沒明說親王就沒有戳破,親王反而還擔心她自己弄不來,委婉地表示願意幫忙。
不動聲色的理解和支持讓喬秉居覺得前十年裡受的所有委屈和苦楚都沒有白廢,十年苦難給她積攢起足夠的好運,讓她如今能遇到親王。
這一生單單是遇見親王就很該心滿意足了,還要妄想什麼呢!人不能太貪心。
次日裡大雪新停,積雪映明光,窗戶外白晃晃一片,親王不到卯時入宮上衙,喬秉居不知親王何時走的,一夜安靜好眠直到被院子裡孩子玩耍的嬉鬨聲喚醒,她還未及起身,聞說娘親已醒的娃娃們蹬蹬蹬衝進來。
歲長今日裹得厚,像個雪團子,戴暖帽著五福罩袍,五彩斑斕地“滾”過來時險些晃花喬秉居眼,幸好穿的太厚,雪團子沒能翻上臥榻來,便兩肘搭在床邊把自己半掛起來,胖乎乎的小肉手裡舉著個漸漸開始融化的雪團說:“娘親我們玩打雪仗吧,先生呢?我也想和先生一起玩。”
喬秉居被小兒子身上帶進來的冷氣撲得哆嗦,穿著衣裳說:“先生天不亮就出門乾活去了,你等等娘起來,我們吃了飯再玩。”
片刻後,娘親在穿衣梳頭,屋裡暖和,歲長手裡的雪團子說化就化成水,丫鬟準備給小公子收拾,隨後過來的大公子熟稔地給弟弟挽袖擦手,還把滴落地板上的雪水也擦乾淨,丫鬟們互相交換眼神,這位大公子可真是好照顧。
歲長在屋裡蹦噠著等娘親梳洗,邊和哥哥說:“娘親說先生天不亮就出門乾活了,先生和咱爹一樣勤勞呢。”
歲長被哥哥瞪一眼,歲長縮縮脖子不說話了,哥哥一直告訴他以後不要再提起爹爹,也不要提起爺爺奶奶,他剛剛隻是不小心忘記了,他以後不會了。
喬秉居自然也聽見幺兒所言,知非等王府人對此無有甚反映,反倒是喬家陪嫁來的蔡媽媽有些緊張,她看眼喬秉居又看眼知非,扯扯歲長的胳膊低聲輕斥說:“小公子以後可不興在王府裡再說這些舊話,若叫王爺聽去,遭罪的還是你們娘親!”
從來不理旁人閒碎的知非今日略有不同,轉過頭往蔡媽媽那邊看了兩眼,喬秉居讓蔡媽媽去廚房點飯菜,招二子來在身邊。
她坐好不動讓人幫忙梳頭,與二子說:“方才蔡媽媽那樣說初心是好的,我們要理解,但我覺得她的說法是錯誤的,你們覺得呢?”
隋讓牽著弟弟的手暖著沒說話,歲長用另一隻凍通紅的手抓著娘親袖子,踢著一隻腳說:“我覺得先生不會生氣的,也不會和娘親吵架,我喜歡先生。”
小孩子麼,彆看他年紀小,誰對他好他是真的能分辨出來,尤其是像歲長這種看著一幅笑相其實內心也敏感的娃娃。至於隋讓,隋讓總也不說話,他怕娘親不要他,弟弟年紀還小,娘不會不要,可他不一樣,他漸漸長大了,以後會越吃越多,花的錢也越來越多,他怕娘會不要他。
以前奶奶總說不要他的話,譬如“你敢不聽話我就讓你娘把你賣了!”,再譬如“吃吃吃一天淨知道吃,這個家遲早要讓你吃垮,到時候看你娘還要不要得起你!”……諸如此類的話像是一把利刃,時時刻刻懸在隋讓頭頂,讓他不敢多吃,不敢亂說話,不敢提任何需求,甚至大氣不敢出。
沒有人告訴他到娘親的新家後他該怎麼做,但他就是知道在這裡最好不要再提秦爹爹,不要再提以前的生活,不要再提以前那個讓他充滿憂懼的家,縱使他在這裡也時常充滿恐懼,但目前看來先生和娘挺好的,先生講道理,說話溫柔,不會動不動就踢天蹦地,也不會動不動就斥罵娘親。
先生對娘親和他與弟弟都很好,他沒有告訴娘,今天天不亮時,先生去了他和弟弟的屋裡。
睡在外間暖廈的知微姐姐最先醒來,他聽見知微姐姐給先生問好,說:“殿下來看公子們麼?”
先生低低說:“順路過來看看,他們夜裡可睡得安穩?屋裡可足夠暖和?雪大,若他倆還冷,不妨明日再多點起條地龍。”
“公子們睡得安穩,奴婢夜裡去看,小公子都睡得滿頭汗。”知微姐姐亦是低低說話,但是聲音沒有先生的好聽,先生的聲音聽著讓人心安。
他以為先生隻是在外間問問,但是先生進來了,先生走路很輕,給他和弟弟掖了掖被子,走前還翻了翻床邊炭籠裡積了灰燼的炭火,他偷偷看先生,新翻出來的炭光紅彤彤照出先生好看的臉,比隋讓想象中的爹爹的樣子更溫柔。
隋讓非常非常想要這樣的爹爹,但是他不敢,他敏感而自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