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陽縣主池瑤是因為弟弟池友樘才千裡迢迢來京城的,京城於她而言是個十足的傷心地,倘非萬不得已她鐵不會踏足。
時移世易物是人非,她在京城逗留十來日後仍舊一籌莫展,這才最終決定聯係在朝的舞陽籍官員龐眾旺。
翰林院龐眾旺那個不大靠譜的家夥讓她今日下午在龐家樓裡等,她不知道這人葫蘆裡賣的什麼藥,心中難免提防,而自己卻又連去給誰送禮求情都不知道,隻好在獨舍裡直等得茶喝一壺又一壺書翻一本又一本,眼看著天都要黑下去,舍門終於被敲響,進來的卻是位陌生女子。
正主穆品衡是隨後衝進來的,對,衝進來的,全然扔了平日沉穩氣度一把推開虛掩的舍門,嘴裡急切喚著:“喬秉居?!”
端親王妃,喬氏?
喬秉居剛與屋裡這位姑娘互相問過禮,親王隨後追上來,她回過神來朝親王笑,說:“你來我就先帶隋讓他們走了,還約了馮築見麵的,你們聊。”
這下明了了,喬秉居在龐眾旺與她耳語後一路尋上來隻是為讓親王邁出這一步。
說完邁步出舍,與親王擦肩而過,親王似乎想追,腳步挪了挪卻沒有動。俄而,應是外麵的人走遠了,站在門口的親王輕輕歎氣轉過頭來看向屋子裡的池瑤。
親王還是記憶裡那個溫和中不與人親的清寂氣質,隻是相貌更加成熟,想來十八歲與二十三歲的不同,就是那張秀氣的臉龐被年歲與世事琢刻得更加遭人喜歡,池瑤笑起來,酒窩深深:“彆來無恙?”
“彆來無恙。”親王回手虛掩屋門過來坐到池瑤對麵,二人隔著楊樹葉形狀的茶桌,親王給自己倒了杯熱茶喝,說:“何時回來京城的?”
池瑤說:“有幾日了。”
“如此。”親王應聲,一時無話了。
池瑤微笑說:“方才那樣追過來,是怕我給尊夫人亂說什麼?”
親王抿嘴,常是平靜的神色裡透出些許可以稱之為負罪感的情緒,垂下眉眼不看對麵。
“看出來了,”池瑤給親王續上熱茶,許是歲月衝淡了往事,給予她隔著嫋嫋茶霧打趣的勇氣:“前些年先帝尚在時,我知你而你不願,如今境況是她不知你,你反而甘之如飴,此心她可知?彆告訴我說是局勢所迫才娶,當年先帝都逼不得你的事,元氏算什麼。”
親王這顆心如何她自己都不清楚,自是不肯順接話,反問:“怎沒見友樘?”
池瑤池友樘姐弟倆多年來相依為命,照著她弟弟池友樘那副護姐姐的樣,此刻又怎會任親王在此與池瑤單獨說話,那早就該是揪著親王衣領放狠話:“穆品衡小爺警告你最好離我姐遠著些,不然有你好看的!”
池瑤麵露難色,猶豫片刻說:“他因包地畜馬被投進大獄了,我此番入京來就是因為申冤無門,得人指點來京城尋活路,”
言及此,縣主忍不住把自己輕輕一嘲:“這不就求到你麵前了。”
親王溫和問:“包地畜馬?”
“是。”池瑤給親王帶來了一件似舊非舊的似新非新的事。
馬匹於國朝而言地位等同耕牛之於農者,親王祖父朝時朝廷為發展馬匹定下包地畜馬之策,經幾十年良性發展國朝戰馬有了實力飛躍,至親王父親朝方有明光騎兵揮師北去三犁胡庭之勝,包地畜馬之策惠民利國故而沿用至今。
其策為民自出資包地皮建馬場,朝廷為其提供低於市價的合格馬駒及部分草料附帶飼養指導,民商全權負責飼養,雙方簽訂契約文書,待馬成,朝廷挑選優質馬匹高價回購,淘汰之馬則由飼養戶自行售賣處理。
池瑤弟弟池友樘租用姐姐在舞陽縣的封地購買朝廷馬駒飼養,結果被人在契約上做手腳栽了坑身陷舞陽大獄,舞陽官府判決要麼賠償巨款要麼獲罪流放,池瑤為弟辯訴提狀至州道衙府,逢各地布政使奉中樞鈞令清查吃朝廷黑款的“陰陽契”,州道衙府拍定池友樘吃黑款罪名,下書臘月就要流放充軍。
中樞就是中樞閣,中樞鈞令正是親王簽署用印的政令,打查吃朝廷黑款乃今春起重抓之政,各州道每月反饋多平穩,親王也著巡察禦史出京外下督察此事,反饋官貪功而冤民案件數量保持在可接受範圍內。
池友樘的案不棘手,去令其所在州道衙門重查並著巡察禦史跟進即可,卻逼得親王之父親封的舞陽縣主池瑤走投無路。
更有甚者說是如今底下有的地方起溜話,“官爺叫你三更死,絕不活你到五更”,以前庶民百姓怕兵害,現在怕的是官吏,尤其是些底層胥吏,在平頭百姓麵前更是隻手遮天,天子的恩澤惠不到庶民百姓身上,真正斷庶民百姓死活路的是底下的層層官員。
牽扯到官,得從吏部著手。
若一國之民畏其兵且懼其官,這個國家恐行將末路矣,親王雖攝政卻也無法權通上下,中間還有元氏和三師欺上瞞下,元貪陳腐高亂搞,京城三歲孩子都知道的東西,更是親王殫精竭慮試圖攜士治理的沉屙頑疾。
國祚百年至今,積弊也好沉屙也罷,惟破而後立乃獲綿延,護皇權是親王之責,更如陳蔓農心中所憂,蒼天生就親王一顆共情悲憫心,放不下蒼蒼百姓茫茫眾生。
彆過老友,親王獨自歸家。
此前有天色一連陰沉數日,加之初來風雪劇烈飛屋茅,人皆以為雪會連下幾天方收,孰料今日說晴就晴,消雪時冷,親王裹著大氅趨步進門,抬眼見歲長悲戚戚獨自蹲在西邊回廊下。
親王遠遠衝守在門下的女婢擺手示意莫驚動人,繞步過來低聲詢問:“歲長?”
仍有些清瘦的小奶團仰臉看過來,兩個小臉蛋凍的紅彤彤,眼睛裡分不清是淚花還是冷霧:“先生好。”
有那麼一時片刻,親王很想問問小家夥到底是誰教的你喚先生?親王也提提衣擺蹲身下來,問:“獨自在這裡做什麼?”
歲長抽抽鼻子,伸手指向麵前一灘落著枯樹葉和小樹枝的水漬,說:“我做的雪娃娃化了。”
“不妨事,趕明下雪咱再堆一個就妥,咱回屋?”親王把手中暖手爐放到地上,握了握娃娃冰涼的手,在娃娃點頭後把人抱起來裹進大氅裡。
往胳膊上顛顛,親王騰出一隻手來捂著娃娃的小臉蛋往屋裡去,說:“吃晚飯沒?”
歲長把臉往親王肩膀上埋,摳著親王衣領惆悵說:“吃不下。”
親王被逗笑,單純以為他是雪人化了傷心,拍撫著娃娃後背說:“我也沒吃,咱倆一起吃?”
歲長歎氣重複:“吃不下。”
“吃不下啊,”親王涼沁的聲音輕鬆愜意,眉心擰出的細紋舒展無痕:“娘親和哥哥呢?”
歲長說:“娘親在做飯,哥哥在幫忙。”
“在做飯啊,”親王轉頭眺向主院小廚房方向,“我們也去看看?”
歲長在親王大氅上蹭蹭臉,糯糯說:“燒柴做飯有啥好看麼,先生會劈柴嗎?”
“我……不是太精通,你會嗎?”親王抱著娃娃邁步往小廚房去。
歲長趴在先生暖烘烘的身上,滴裡嘟嚕著說:“我會的,以前經常和哥哥一起劈柴,哥哥還把腳砍流血過,哼,娘親還說先生什麼都會,騙人,先生連劈柴都不太會。”
親王:“……”要不是母親和楚姨住在外麵,平日宮裡宮外也沒有需要親王劈柴的地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