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既是要暫住喬家照顧病情……(2 / 2)

應帝王 常文鐘 5046 字 10個月前

下午原本安排是要去吏部衙署問事,經過方才與喬秉居的聊天,親王心思不在事上,乾脆乘車來到城外皇覺寺。

三大殿香客往來不斷,和尚們低低的誦經聲和悠然的木魚聲給莊嚴的寺院增添許多肅穆,路過摩肩接踵的紅塵客,繞過三大殿到後頭,法號無救的和尚獨自在菜園子裡乾活。

秋袍薄鞋渾不覺冷,粗木棍上一擔就是六木桶水,和尚三十多歲不到四十,正是年富力強時,但是眉色已灰白。

當年,當年意氣風發的瑞親王是一夜白頭。

親王脫下外氅把前衣擺塞進腰裡過來幫忙乾活,彎腰抓起些許地裡土坷垃撚了撚,拍著手上灰說:“前幾日剛下過雪,土還帶著濕,這些菜有什麼可澆的。”

無救和尚示意挨著籬笆牆的幾口圓肚子大水缸,卸下擔子說:“是幾口缸子要挑滿。你怎麼這個時候來?”

“路過,進來看看你,”親王踩著小土路跟過來,說:“這天這樣冷,水凍起來裂了缸咋弄。”

無救和尚笑笑,說:“你真是,坐衙門坐傻了吧,還不到上凍時候怕什麼。欸,你彆乾,放下。”

和尚阻止親王提著水桶往缸裡倒水,親王搖搖頭說:“正好中午吃的有些多,乾點活也好消化消化。”

吃了兩份午飯,可不是就會有些撐。

“你這孩子,”無救和尚不費吹灰之力把幾桶水倒進缸裡,帶笑說:“好不容易來一回,怎麼不把媳婦帶來給和尚看看?”

肩挑國朝許多年,除去母親外旁沒人還把親王稱聲孩子,和尚一句話叫親王眼底一酸,故作輕鬆反駁說:“阿彌陀佛,你個和尚看什麼彆人媳婦。”

在三哥麵前,鋼筋鐵骨的親王也可以是被疼愛的孩子。

“去你的,”和尚手指挑水彈向親王腦門,串起空桶轉身行,“聽說是元家的貳嫁丫頭,帶著兩個孩子,還行?”

親王抹抹腦門拎起旁邊一個空水桶跟上和尚步伐,說:“自然行。”

和尚沿著地頭小路往遠處的水井去,扛著空桶閒聊說:“元家好多丫頭,你的是哪個來著?看看我是不是見過。”

“唔,”親王晃著手裡空桶悠然跟在後麵,說:“就是前些年過繼給喬弼達家那個。”說到這裡,親王往前探探頭說:“我前些日子去看娘和楚姨了。”

“娘和楚姨身體還妥?”紅塵外的和尚說著紅塵裡的事,沒什麼不妥。

德皇帝有子女共十五人,老大老小是正妻陳蔓農所出,但陳蔓農跟前一共養了四個,分彆是先帝穆品徹、前瑞親王穆秀行、端親王穆品衡,以及出嫁了的昀暉公主,嗯,和尚是陳蔓農養大的,從六斤七兩的娃娃養成頂天立地的七尺男兒。都說生身不及養育恩,可和尚還未來得及報答母親,便在皇覺寺落了頭上三千白發,有愧啊!

親王和無救和尚有一搭沒一搭聊著,打滿幾缸水又照顧夥房的和尚來拔菜回去準備晚時齋飯,親王才跟著無救和尚來和尚獨居的僧廬。

無救和尚的僧廬裡沒供佛祖,香台後頭受香火的是尊由和尚親手泥塑繪彩的菩薩,這菩薩也與眾不同,尋常菩薩或端坐蓮花或足踏祥雲,莊雅文靜,這尊菩薩是右腿屈膝腳腕搭左腿,並右手繞過右膝前搭在左腕上,麵帶笑意雙目微垂似思考又似自樂,給人輕鬆適意的親切之感。

菩薩像下是並排兩塊牌位,一個供奉“先夫江甫正”,一個供奉“夫穆秀行”。

點燃三炷香恭敬拜上,親王偷偷瞥一眼兀自坐在那邊喝水的和尚,嘀嘀咕咕和其中一方牌位聊天說:“甫正哥,我來看你,但是忘記給你帶貢品,沒事哈,你想吃啥就托夢找和尚要,大魚大肉好酒釀都是要得的。哦還有,我不久前也成家了,等有機會我帶她來看你。”

無救和尚曲起兩根手指咚咚敲桌子,說:“少跟你甫正哥麵前胡咧咧,過來喝水。”

“和尚你說話這般粗魯,佛祖知道麼?”親王聽話地過來坐下喝水,不過隻是提了幾桶水手就有些抖。

月寒日暖煎人壽,無救和尚在漫長的枯燥年歲中學會些許望聞問切的本事,不免勸紅塵裡的幺末手足說:“做事麼,儘心焉而已矣,保重身體是首要……小衡子,聽見沒?”

“聽著呢,”親王捧著和尚親手燒製的水杯端看著,突發奇想說:“要是哪日我不在了,你會為我誦經超度麼?我也不想葬王陵,你可願在你那後山桃林裡,容給我一方埋骨地?”

我罪孽深重,竟然又貪戀自由。

“阿彌陀佛,”和尚取下纏套在手腕上的念珠串拿到手裡轉著,說:“我佛慈悲,渡一切苦厄。來年春,和尚請你吃桃子。”

“你手裡這珠子瞧著不錯,”親王又漫不經心改變話題說:“上次離京去鄉下探望,回來時娘給了王妃一隻手串,沒給我。”

和尚無奈一笑,起身去架子上取來個盒子給過來,說:“娘沒給的三哥給,還想要啥?”

親王打開盒子,裡麵放著一隻手串,是和尚上次閉關時所用,和尚悟得“緣”之一字時念在手裡的佛串,每一顆珠上都帶著和尚的徹悟,願能佑解紅塵人心中疙結。

喜滋滋把珠串腕上戴,親王還晃晃手試試鬆緊大小,結果掉不下來也不勒,更加高興:“那就這樣說定了,待我身後,你在桃林裡分我個埋骨地,要那種能見得到太陽還看得見桃花的地方哦。”

無救和尚合掌,念了聲:“阿彌陀佛。”

說完這些,親王坐在對麵,眼裡強行亮起的光慢慢散去,勉力裝出來的喜樂掩蓋不了真實的哀愁,親王嘴角的溫和笑容露出幾分苦澀。

那些小心翼翼的試探每次都是一無所獲,那些不敢宣之於口的心思隻能藏在黑暗深處,那是親王不敢追逐的光。

十載籌謀,機關算儘,親王親手帶回自己的光,用儘全力笨拙而認真地去嗬護,卻不敢把自己置身於光下享受片刻溫暖,隻能像那陰溝裡見不得光的臟物一樣,躲在暗處,貪婪地注視。

喬秉居,親王不能深愛的愛人呐,大約是此生不會聽到親王說一句:我悅你,如此歡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