攔親王車駕的這段路原本便是往來稀疏,此刻著人稍微阻攔前後即無閒雜,高霄嚴上前拜:“臣工部侍郎高霄嚴,拜問輔國躬安。”
“孤安,免禮,”親王的聲音靠近打開一半但仍舊為車簾遮擋的馬車車窗,中音醇和,在高霄嚴的謝聲中更顯溫穩沉靜:“不知高侍郎來見所為何事?”
“今日冒死一見,求輔國主持公道!”高霄嚴拿出早已寫好的書文躬下腰雙手呈上,臉埋在雙臂間,激動的聲音聽起來沉悶:“臣欲揭發上官工部尚書元拾朝僭越建居,貪墨阿私草菅人命,狀與證據在此,求攝政輔國為民申冤呐!”
元拾朝趁修建使館而奪地為自己建造規格僭越天子行宮的事,親王曾無數次派人摸查,元氏之縝密隻要有生人靠進那正在修建的地方無不被驅趕,親王的人唯一一次混進裡麵也很快被發現,死的很慘,親王隻能另想辦法,此刻麼你看,固若金湯的東西未必就非得從外部攻。
隨從護衛轉狀與證據從車窗進,刻時,高霄嚴等得鬢邊一滴細汗淌落時,車裡終於傳出親王聲音,溫穩如常聽不出絲毫變化:“本朝言官鐵骨錚錚鑒天下,自宦害至今,言官一批批前赴後繼,死諫不滅,如今皇直街上,雉門下,青石板血洗殷紅,後十裡的亂墳崗更是養肥一窩又一窩黑鴉與野犬,高侍郎可想清楚,此狀一入中樞,朝堂與天下將會掀起怎樣的腥風血雨?”
狀裡是部分京臣聯合十餘州道府尹聯名上告,看到這些實物時,親王或多或少還是會為之感覺震撼。
青磚鋪平的街道上,工部侍郎撲通一聲雙膝跪地,義正辭嚴堅決要告:“輔國且顧雉門血亂崗鴉,那那些被征用形力而客死他鄉的役夫該怎麼算,那些耕田被搶家破人亡的苦主該怎麼算,那些青春豆蔻橫遭禍害的二八女子該怎麼算,那些被屍位素餐無能無德之人逼得走投無路的正直官員,他們又該怎麼算?!……”
這位灞陵高氏未來的宗主不愧是正兒八經的明經科出身,言語上很有些真本事在身,一番慷慨激昂的陳情直訴得在場人個個頭皮發麻手發顫,忍不住在心中大大稱讚一聲:“忠義!”
親王挑開車簾側顏半露,沉靜中是依舊的無動於衷,說:“既是如此,狀紙中樞就收下了,至於侍郎之忠義,孤將拭目以待。”
“這河山……”放下車簾,車駕再次前行,親王中音醇厚穿透車壁飄進高霄嚴耳朵,帶著隱約笑意,引無數仁人誌士前赴後繼:“這河山錦繡萬裡,總是綿延不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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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眼進臘月,又一場鵝毛大雪覆蓋京城,土層上凍,使館修建上報停工,各大衙署陸續結束公務,崇仁殿成了禮部、太常寺、光祿寺和鴻臚寺等機構的主場,親王也終於暫時卸下中樞繁重庶務相對清閒幾日。
這天後半午,大雪紛紛簌簌落著,快到放衙點的中樞裡外稍閒,親王靠在交椅中手捧熱茶與臣屬圍爐坐閒談天,有人在爐子上烤花生吃,焦焦脆脆的剝殼聲與紅彤彤的爐子相映,年味就出來了幾分。
未幾,那邊厚厚的棉門簾一掀一落,親王“唔”一聲放下二郎腿,語氣較為輕快說:“妙哉哥,怎這個時候過來了?”
“路過,正好給你捎兩個折子來。”郡王在門下抖衣落雪,在一片熱絡的問安聲中給親王遞來兩本奏折。
在親王仰臉接奏折,郡王儘量挨個點頭給問安之人回禮,後抬起手碰碰親王單薄的肩膀說:“一起放衙?”
“……好呀,先坐一會兒吧,這就到放衙時候。”親王快速翻看著堂哥帶來的奏折,是光祿寺關於宮中除夕宴的奏書以及太常寺遞來的祭祀折報,親王微微低著頭,嘴裡念叨著吩咐:“眾望呐,給郡王看茶。”
應親王吩咐而去斟茶的竟然有兩個人,一是親王隨侍小太監眾望,一個是如今在郡王手底下做事的龐眾旺,小太監嚇得站在那裡不敢動,龐眾旺也有些尷尬自己和太監同名,兩人一時齊齊愣在那裡。
“堂哥你也彆喝茶了,”親王似沒發覺那邊的異常,盯著手中奏書頭也不抬地起身往自己的公務室走,嘴裡邊說:“今年祭天拜廟的事宜我想和你再商量商量。”
“嗯。”郡王收回平靜的視線,與親王一道離開。
閣中眾人互相對視幾眼,語言中形成某種共識紛紛繼續吃花生打發放衙前的閒餘時間去了。
關上單開的屋門,親王給堂哥倒杯熱茶遞過來,自己則抱著胳膊靠坐到自己書案前,說:“今年祭祀拜廟,我想讓陛下自己來。”
郡王小小抿口茶,自己撿地方坐下來:“為何?”
因為時機到了唄。
親王官方說:“五年以來,因和風年幼,逢大事便由攝政居主牽引他行止,過完年他將十一歲,我尋思該讓他自己乾了,再者說,那些大大小小的祭祀典禮,他老麻煩我也不是個事兒。禁軍都督印該還也儘快還,我才能睡個安穩覺。”
“說的也對,十一歲的確老大不小了,”郡王思忖片刻,明了親王話中話,說:“如此,我回去就著人起草提議,今年咱們就過它個熱鬨年!”
外麵青銅小鐘敲響,放衙時候到,親王拿上外披大氅就和堂哥一起歡喜出宮,不是講頑笑話,放衙不積極的怕是腦子有問題呢,你說親王以前還總加時公務,親王本人倒是非常想每天按時放衙回家躺著一動不動來的。
本還好奇堂哥為何會來找自己一起出宮,親王出來才知道堂哥要和自己商量微服私行的事,往年臘月中旬時二王總要找兩天時間一起把這京城的東南西北大約著轉轉看看,廟堂太高太高,高到人兩腳難著地,奏書折本裡的國朝隻有太平盛世,二王從來不信。
街裡坊間年味比宮中濃出太多,郡王接上剛下學的兒子和親王一起到老郝家羊肉館喝羊湯,才坐下就偶遇池瑤,於是乎四個人正好坐滿一張小方桌,向店家呼要四碗羊湯八張烤餅。
等飯間隙,郡王兒子集酉聽見外麵有熱鬨想去看,跟屁蟲龐眾旺自告奮勇帶集酉離開,郡王給幾人倒上杯熱水,溫柔說:“阿瑤家裡情況如何了?哦,我聽龐眾旺說的。”
池瑤坐著,端雅嫻靜氣質下完全看不出來這是個怎樣倔犟而堅強的女子,說:“家裡來信弟弟已經回家,說來這個還是要多謝雲諫幫忙,不然我真是走投無路。”
郡王含笑看向對麵親王,且見親王低眉斂目輕輕搖了下頭,說:“讓你走投無路本就是我的錯,吏治不治,使百姓申冤無路訴苦無門,的確是我之錯。”
萬方有罪,始止皆在攝政一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