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夜色而來的人帶著冷凝的露氣,落座在他對麵。
佩華適時領著人進來布菜,一邊介紹菜色,一邊小心翼翼地覷著男人平靜的臉色。
正是一片寂靜之時,裝扮得非同尋常豔麗的皇後娘娘笑盈盈地開口:“臣妾特意準備了陛下愛吃的菜。”
“江南的秋藕,千金難求,陛下嘗嘗?”她執起白玉勺,自顧自地盛了一小碗藕湯,遞到男人麵前。
佩華心下大驚——娘娘這是在說什麼?
從娘娘特地吩咐了菜單起,佩華就覺得不對勁,這些精心準備的菜與其說是陛下愛吃,不如說是皇後娘娘愛吃。更彆提這江南秋藕,她若是沒記錯,因為一些往事,陛下對江南之地頗為不喜。
所以娘娘這殷殷關切在她眼裡比起愛意,更像挑釁。
陛下卻眉也不皺,將那碗藕湯晾在一旁,隻淡淡地瞥了娘娘一眼。
——是警告。
佩華正要尋個由頭將這刺眼的藕湯撤下,不讓人省心的皇後又幽幽開口了:“陛下棄之如敝屣,想來是忘了在江南的日子。”
這下不用陛下動作,佩華冒著冷汗,先一步帶著人退下。
偌大的宮殿之中,極快地冷寂下來。
“怎麼,你真的忘了?”沒有其他人在旁邊,李延貞不再掩飾自己輕飄飄的怪異語氣。
晏清儀端起藕湯,拎著勺子淺啜一口。
甫一入口,蔓延開的甜膩味就讓胃中泛起不適,晏清儀知道,這是這具身體在排斥這個味道。
她微微笑道:“李延貞,沒想到你還記得如此清楚,甚至連喝這藕湯都會泛惡心。”
“我怎麼能記得不清楚,”女子柔美的聲音帶著黏膩,十指卻握緊了深深刺入掌心,“那可是你,晏清儀,最愛我的時候。”
晏清儀望著自己的臉上被李延貞刻意擺出的媚色,比起藕湯更讓她倒了胃口。
“所以你這是來提醒我,想讓我和你重修舊好?”她的聲音依舊冷靜自持。
男人俊秀的眉眼不怒自威,不看人時也能感受到目光中沉甸甸的嘲諷。先皇曾經歎過李延貞長得太過柔美,心性又早熟,慧極必傷,還為此將小時候的他當女孩養過幾年,耳垂旁還曾留下了帶墜子的耳洞,但在他主持東宮後早就愈合起來。
氣血翻湧,李延貞不知道自己心下是如何情緒,才會頂著她顯然冷漠的表情,自傷般一字一句重重說:“自始至終,都是你不要我。”
原本麵對挑釁都八方不動的人,突然間眉目似結了冰般尖銳起來。
許久,她的聲音才慢慢響起:“這話由你說起來真是可笑。”
她們對峙著,彼此望著或許恨入骨髓的靈魂,隔在中間的是十年之久的光陰鴻溝。
“既然有事求我就彆裝得如此惡心,你不就是想知道朝堂裡那些事嗎?”
最終還是晏清儀拍拍手,不想再與他就舊事糾纏。和順低眉順眼地走進來,將一遝奏折放在桌上。
“自己看。”晏清儀不再理會他,開始用膳。
李延貞默了一會,還是拿起了那些奏折慢慢翻看。
這些都是批好的折子,裡麵大多是零碎的小事,隻有一封看起來不起眼的奏折裡,內容是關於江南某地秋旱,但也不甚嚴重。
他一封一封翻完時,晏清儀也吃完了。
和順進來整理奏折,佩華等收拾碗筷,晏清儀看外麵夜色濃了幾分,正想開口吩咐人備轎回去。
佩華見自己娘娘失魂落魄的神色,有些心疼,猶豫著要不要請求陛下留下。
正巧和順走近陛下身旁悄聲說:“長信宮的人來問過陛下今晚宿在何處。”
晏清儀想著外麵風大又冷,長信宮離坤寧宮挺近,隨口答道:“那就去長信宮。”
“陛下。”
女子的聲音清淩淩地響起。
“您想讓臣妾淪為六宮的笑柄嗎?”
晏清儀回頭,女子的神情憂傷柔弱,似一朵被短暫滋潤後將敗的花,不過那雙眼睛裡翻騰的情緒卻遮也遮不住,一望就泄露了他的緊張動搖,甚至還有一點渴慕的光彩。
不久前的“無恩無愛”在她耳邊回響,晏清儀閉閉眼,片刻的停滯後慢慢呼出一口氣。
“告訴靜姝,朕今日宿在坤寧宮。”
窗外的月光落進來,柔風搖拽著銀水中似藻荇的樹影。
李延貞望著枕邊人沉靜的睡顏,毫無睡意地用目光細細描摹著。
他從未想過有一天自己會嫉妒徐靜姝,那個自己出於報複冊封的貴妃,因為晏清儀和她如此形影不離。
她們已經很久沒有這樣相處過。
準確地說,是從三年前的決裂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