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綏綏把打包好的燒鵝擺出來,端到外婆麵前,“外婆,看看這是什麼?”
外婆看了看盤子,又抬頭看她,一下高興起來,“是綏綏呀,快來,坐我旁邊來。”
見狀,圍坐在四周的親人都不約而同鬆了口氣。
李綏綏心裡有些不太好的猜測,沒過多久,父母進廚房準備晚飯,李綏綏也跟了進去,有心想問問,剛起了個頭就被打斷,鄒女士說:“你出去陪外婆說話吧,馬上吃飯了。”
李綏綏有大半年沒見過外婆了,外婆一個人住在鄉下老家,同院子裡住的是姊妹妯娌老鄰居,讓她搬到城市反而不習慣,子女孫輩們都在外發展忙工作,也隻有過年時才會回老家一趟。
外婆乾了大半輩子農活,快八十歲的年紀,看上去還是精神飽滿,一頭銀白色短發,戴了個褐色千鳥格的帽子,即使年邁,還是很注重體麵。
準備開飯了,李綏綏接過外婆的帽子,替她掛在架子上,外婆笑嗬嗬地看著。
飯餐很豐盛,舅媽連聲誇讚,舅舅也喝得滿麵紅光,外婆拿筷子給李綏綏挑了小半碗的肉絲,李綏綏一邊吃一邊勸,“外婆你也快吃吧。”
外婆點了點頭,胳膊收回去,扒了兩口飯,忽然間,把筷子一摔,飯粒濺得到處都是,眾人都呆住了。
外婆伸出指尖,顫顫巍巍指到李綏綏麵前,怒道:“誰家孩子像你這樣?年紀一大把還不成家,說要闖事業,闖出什麼名堂了?蹉跎成老姑娘,將來嫁不出去,你是想要我的命啊!”
李綏綏一時說不出話,腦子裡飛快閃過一些片段,是從前她報考工科專業時,父母連同遠近長輩紛紛反對,隻有外婆十分明確地支持她。外婆那時對她說,想做什麼就去做吧。
往事片段都遠去,眼前是外婆在大聲訓斥,情緒太激動,以至於語言都不太連貫,說到現在,翻來覆去說了三遍,“你是想要我的命啊!”
李綏綏又錯愕又傷心,自己的筷子也從手中掉落,她試圖去握外婆的手,“外婆——”
下一秒,外婆直接把她的手打開,臉色鐵青,“你要是不結婚,我告訴你,鄒妙,你再也彆想進這個家門。\"
鄒妙?外婆姓鄒,她的女兒隨她姓,也姓鄒。李綏綏的媽媽,就叫做鄒妙。
所以,剛剛的那番話,是外婆把外孫女錯認成了女兒才說的,這一通怒火,也都是衝著女兒?
李綏綏一時沒能理解,鄒女士卻已經先一步站起來,離開了客廳。
外婆又把同樣的話說了三遍,看著她情緒越來越激動,李綏綏儘力忽略話裡的內容,點頭稱是,又保證了幾句,外婆總算安靜下來。
舅舅舅媽相互對了個眼神,一言不發,李綏綏的爸爸則大聲歎氣,時不時看一眼廚房——鄒女士離開的方向。
又過了一會兒,其實沒過去多久,外婆再開口,已經恢複了一貫的慈愛口吻,問道:“綏綏,看著又瘦了,平時工作不要太辛苦……”
李綏綏心裡五味雜陳,她想,外婆果然是病了,還有,外婆對待媽媽,曾經竟然是那樣一種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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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飯後,舅媽陪著外婆出去散步,剩下的人則聚在一起,討論外婆的就醫問題。
舅舅說:“上次中秋,打電話就覺得不對勁,媽自己不覺得,說帶她去檢查她也不願意。”
鄒女士則開始冷笑,“媽對你那麼好,一年到頭有點私房錢都攢著留給你,你倒好,平時對媽不聞不問,這時候了來充好人,話說得好聽,還帶去檢查,你知道醫院門朝哪邊開嗎?”
舅舅一時語塞,抓住一個關鍵詞,“私房錢?媽連退休金都沒有,能有什麼私房錢,姐,你講點道理好不好。”
李綏綏及時掐斷了這段爭論,她說:“不能再拖了,我先掛號,找個最近的時間去檢查。”
她請了一天假,做主帶外婆去了市內最好的醫院。
檢查結果很快出來了,醫生看一眼如臨大敵的陪同親屬們,先說:“不是阿爾茲海默症。”
眾人還沒來得及鬆一口氣,醫生又說:“但不排除有往這個方向發展的可能,患者目前表現出的神誌不清、反應遲緩,可能是短期現象,也可能會持續惡化,考慮到患者的年紀,還是保守治療。”
醫生開了一些降壓藥、抗凝藥之類的,最後囑咐,“平時注意飲食,調節心情,平時生活上多照顧一下老人的情緒。”
自從進了醫院的門,外婆的臉色就很不好,等到離開醫院,終於露出了今天的第一個笑臉,她看了看陪同在後麵的女兒兒子,最終還是牽住了最疼愛的外孫女,她緊緊握住李綏綏的手,說:“走,陪外婆去外麵走走。”
外婆對城市景點沒有興趣,隻讓李綏綏帶著自己把她平時的上班路走了一遍,記下了附近的建築物,又看了看她住的房子,幫著她做了很多佐飯小菜,方便她以後吃。
臨近傍晚,李綏綏和外婆才回家,這小半天的時間裡,外婆始終是興致滿滿,李綏綏也逐漸放下擔憂,感受到久違的童年獨有的輕鬆愉快。
李綏綏本來又要去買一份外婆愛吃的燒鵝,但外婆搖頭拒絕,去了隔壁店,買了一份李綏綏更愛吃的烤兔。
兩人拎著烤兔回家,路過街邊賣花的老太太,又買了一把梔子花。
家裡晚飯做得差不多了,舅舅和媽媽恢複了平時的親近,坐在客廳聊天,外婆也在沙發一角坐下。
李綏綏洗了個手,順便收衣服澆花,回來後發現外婆到了陽台,正望著窗外,李綏綏也順著看過去,窗外什麼也沒有。
晚飯時間,夜幕降臨,附近小區的住戶都亮起了燈,每個窗戶都是一個家的縮影,從外麵往裡看,李綏綏家裡也是一副溫馨歡樂的圖景。
如果能一直這樣就好了。
一家人圍坐在一起,共進晚餐,吃著吃著,仿佛昨日重現,外婆再一次突然扔掉了筷子,再一次指著李綏綏怒吼,話裡話外都是一個意思,“鄒妙,再敢說不結婚,我打斷你的腿!”
真正的鄒妙坐在一旁,臉色晦暗不明,李綏綏看著媽媽的側臉,隔著二十多年的光陰,忽然理解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