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原總是最先展現出春意的。
被冰雪覆蓋著過了冬眠的草根,而今已然被春風喚醒。他們倔強的抖落了身上的泥沙,從堅硬的大地中鑽了出來,清脆嫩綠。
等到被冰雪融化的水分浸泡過,他們便能迎著朝陽閃閃發亮。
病所這邊,因著黎淵已經將那挑頭鬨事之人拘了起來,其他人見此也都一哄而散,加之已經將太醫署的人儘數調出囚禁起來,換上了天霜閣調派來的眾醫士。
一時間病所裡的百姓身體狀況有所好轉,情緒也都沒那麼激動,蘇曦和這才有時間見一見那個刺頭。
那人獨自被關在一間帳篷裡,有墨羽軍看守著,蘇曦和掀起簾子進去。
燭火已燃起來了,方形琉璃罩子裡,清油燈的光在寒風中顯得更孤寂,燈柱的影子淡淡地躺在地上,閃著陰沉的光。
那人正懶懶地躺在塌上,臉色那樣蒼白,無力的眼神,空洞的瞳孔泛著灰色,發白的嘴唇微抿,淡黑的頭發散著。
猝然透射進的陽光似乎有些刺眼,他抬手遮了一下,眉頭緊蹙,緩緩睜開眼,瞧著蘇曦和清冷的身影,冷嘲熱諷道:“呦,我當是誰,原來是顧少閣主。”
蘇曦和站在燭光下,一身淡藍色的長袍,袍袖處繡著朵朵冷梅,染成幾分清冷之色,他身形修長,一雙略帶茶色的眼睛流動著冷意,如同滿月的光暉,讓人一震。
他一舉一動之間,都滿是那股與生俱來的優雅之姿,正冷冷地看著他,半晌未發一言。
那人見狀自行翻過身,背對著他,道:“不知顧少閣主大駕光臨,有何貴乾啊?”
“是餘立安吧。”蘇曦和道。
那人身軀似頓了一頓,隨即恢複如常,懶洋洋地道:“少閣主說誰?我並不相識。”
“他待在府中也能在此處興風作浪,當真是心裡深沉,運籌帷幄。你也不錯啊,雖受命與人,也算是儘心儘力。”蘇曦和嘲諷道。
床楊之上的人依舊側臥著,並無半點回應。
良久,蘇曦和拉過一把椅子坐下,輕笑道:“讓我猜猜,你應該沒有家人了吧,否則不也不會如此搏命啊。”
“哼!”那人冷笑道:“少閣主所知不少啊。”他坐起身,盯著蘇曦和,眼裡的湧上一股狼厲,咬牙切齒道:“懷王!是他向皇上提出將染病之人隔離在這裡,我妻兒獨自在家,竟被朝廷所派供應民間飯菜之人所辱!我的妻子勒死了孩子,自己也上吊了。”
他的眼眸中漸漸冒出火光,灼灼跳動著,道:“都是他!都是懷王,都是他造成的!你說!我怎麼能不恨!”
蘇曦和挑一挑眉,微微一笑,道:“你覺得我會信?若真恨,不該恨那辱你妻兒之人?不該恨那分配供給的商人?隻恨懷王?你打量著我們都像是傻子?”
“可他是始作俑者!若不是他提出的策略!我怎麼會家破人亡!”那人幾乎是怒吼出的這句話。
“那你知道為什麼餘立安會選擇你麼?”蘇曦和嘴角露出一絲不易察覺地冷笑,像是水麵上的一道漣漪迅速劃過唇角,又在眼睛裡凝聚成兩點火星,轉瞬消失在眼波深處。
那人的情緒已經幾近崩潰,陡然聽到這一句卻一下子愣住了,接著他就咽了兩三口唾沫,好像是嗓子裡發乾似的,眼裡的憤恨之意也迅速被思量之色取代。
“你說什麼?我不明白。”
“不明白?”蘇曦和冷笑一聲,道:“沒關係,我有辦法讓你明白。人呐,不怕不聰明,就怕太聰明。聰明一過頭便會盲目,便會目中無人,便會不知天高地厚、忘乎所以,這個時候看似很聰明的人其實就已經等於半個傻子了!古今得禍者絕大多數都是精明的人,現在的人唯恐不能精明到極點,這才是愚蠢。”蘇曦笑著說完後,揚起手輕輕拍了拍。
帳篷的簾子被掀開,裴煜信步走進來,身後跟著一名女子,身穿縞素衣裳,臉上薄施脂粉,眉梢眼角,皆是春意,一雙水汪汪的眼睛便如要滴出水來,梳著最簡單的發髻,滿臉惶恐之色。
榻上的人呆住了,他目光呆滯,神情沮喪,臉上得一點血色也沒有,隻有兩眼不住地閃動著,迅速漫上一層恐懼,但還在強裝鎮定,雙唇顫抖道:“這是誰?”
“是誰?”裴煜黑著臉道:“你的妻子,不認識了?”
那人細細打量著眼前的女子,她就像潛伏在夜裡露著獠牙的野狼,眼睛直勾勾的盯著你,不知道什麼時候,突然就會撲過來把你撕成碎片,連恐懼的時間都不給你。
“是你親手把她掛在房梁上的,忘了?”蘇曦和幽幽的道。
“不......不是.....”那人驚恐萬分,身軀顫抖著向後退去,我整個身體像極了秋風中晃動的枯枝,顫抖的四肢卻像紮根在了原地,無法挪動半步。
那女子眼睛紅紅的,不停地抽噎著,豆大的淚水從眼前滑落,嗚咽著道:“相公,你不認識我了嗎?還有我們的孩子,你也不記得了嗎?”
原本美人兒落淚該是多讓人心疼的啊,可現在,這嗚咽之聲落在那人的耳朵裡,更像是黑白無常追魂索命的吟唱。
“那孩子還是你親手掐死的,怎麼?又不記得了?要不要我再幫你想想?”蘇曦和低沉的聲音沒有一絲起伏,冷若冰霜的眼神絲毫讓人感覺不到任何情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