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當這時,門外小廝的叫喊聲響起:“韓閣老到~”
“韓閣老?”眾人詫異,他已榮休多年,向來不怎麼參與這些場合,更何況是喪儀。
懷王心知肚明,此中就裡他都知道,雖然也很詫異,但還是很快反應過來,用手捅了一下黎淵的胳膊後,急忙迎上前去。
韓閣老一身月白色銀絲暗紋團花長袍,滿頭銀發高高地由發冠攏在頭頂,兩道英氣十足的劍眉也已雪白,深陷的眼窩旁爬滿著數不清的細紋。
他的雙眼包含著哀戚與惋惜,任由身邊人攙扶著,緩緩走進。
“韓閣老。”懷王扶住正要向他行禮的韓閣老,關切道:“原就是怕您不顧自己的身子,才沒叫通稟,怎的您還是知道了?誰這麼耳報神?”
韓閣老扶了他的手,無視眾人,一步步往裡邁去,“雍都就這麼大,足不出戶也可得知天下事,實在不是殿下以一己之力能夠阻擋的。”他拍了拍懷王,放低了聲音道:“更何況夢竹是師弟唯一的女兒,老夫做師伯的沒有護好她也就罷了,卻還落到這般田地,我若再不來,百年之後哪兒有臉去下頭見他。”
黎淵緩過神來也走近韓閣老,在他和藹的目光中緩緩跪下,通紅的雙眼漸漸湧上淚光,低頭不住地啜泣著。
“唉~”韓閣老搖搖頭長歎一聲,輕撫上黎淵滿是淚痕的臉頰,“苦了你了,孩子。”
這一句溫和輕柔的話語叫黎淵心中越發酸楚不已,自己幼年喪父的痛楚,外出征戰多年的辛苦,歸來後如履薄冰的心酸或許都抵不上這一刻心中如刀割劍刺般的痛苦。
也許是母親在自己生辰這一日逝世,也或許是他自覺多年來未曾儘一點兒孝道,也可能是也憎恨自己的一時衝動,這一刻,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隻是默默地流著眼淚,任憑內心千瘡百孔。
從今以後,這世上,就隻有他一個人了。
看著眼前這一幕,懷王也不禁揪心起來,他實在能夠理解黎淵的心情,自己雖是皇子,可皇上有太多的皇子了,他素來平庸,從不被皇帝所重視,連帶自己的母親也是一樣。
時至今日,即便是他或許已經成為了皇帝身邊最能乾的皇子,可即便如此,皇帝望向他的眼中有的還是衡量、試探、疑慮、猜忌。
在帝王眼中,從來都隻有最合適的儲君,沒有最疼愛的孩子。
他拭去眼角的淚滴,攙扶著黎淵起身,吸了吸鼻子,勉強一笑道:“時辰快到了,咱們還是快些讓老夫人入土為安吧。”說罷招呼著禮部的人準備起靈。
餘丞相聽得外頭的動靜也急忙從裡堂出來,疾步走到韓閣老身側,自另一邊攙扶住他,溫和笑道:“師叔來了,怎的不提前說一聲?弟子好派車去接您。”說罷,無視眾人驚異的神情,又道:“是弟子失禮,師叔莫怪。”
此言一出,懷王一凜。
黎銘與餘立安是師兄弟這件事人儘皆知,原不是什麼秘密,可韓閣老是他倆師叔這件事,雍都基本上是沒有人知道的。
韓閣老曾是太傅,皇上對其敬重有加,先前韓閣老被懷王請出山掌百官考績之事本就物議如沸,前前後後這麼多事加起來,黎淵與懷王在他人眼中早就被視作一黨,可如今餘立安此番作為,加之他素來在皇帝麵前對黎淵的袒護,無異於將黎淵、懷王、韓閣老和他自己綁在了一起。
黎側著身子看他,眼中滿是不屑,但更多的,是不解。
這件事要傳到皇帝耳朵裡,說句實話,皇帝若動起疑心來,誰都討不到好兒,他真不明白餘立安將這件事扯到明麵上來與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有什麼分彆?
黎淵不明白,可韓閣老明白。
他輕輕拍著餘立安攙扶著他的手,雙眼微眯,含著和煦地笑意,“這是哪兒的話?你現在是一國之相,日理萬機,我都一把老骨頭了,怎好意思麻煩你呢。”說罷不顧餘立安略微尷尬的笑意,又將話頭轉開。
他眯著眼看向人群中的餘令儀,和藹可親地招招手,“這是令儀吧?都這麼大了,哎呦,上次見你和你父親還是你剛滿月的時候呢,及笄了嗎?”
餘丞相表情可難看得很,用力擠出一個笑模樣道:“及笄了。”
韓閣老看著盈盈下拜的餘令儀,滿目寵溺地笑道:“如圭如璋,令聞令望。陛下親命你用公主們才可使的‘令’字作名,果然出落的如此標致,當真擔得起這個字。”又轉頭對餘立安道:“也不知以後誰家的兒郎能做得了你的女婿,那可是太有福氣了。”
“師叔謬讚了。”餘立安打斷他的話頭道:“陛下已經給小女和黎將軍賜了婚,來年......”
“誒~”韓閣老伸出手晃了晃,“這夢竹走了,淵兒是要守孝三年的,彆耽誤了你家姑娘。”他見餘立安還想說什麼,便繼續打斷道:“況且這雍都城比淵兒好的兒郎多得,你何苦挑這個毛頭小子?他這麼些年,笑話鬨的還不夠啊?彆平白害了令儀。”
話音未落,但聽人群中已經有人忍不住笑出了聲來。
韓閣老雖字字珠璣,可餘立安也老奸巨猾慣了,何嘗不知道他所指的是黎淵喜歡男人這件事。
眾人的恥笑餘立安無所畏懼,裝作聽不懂一般,昂首道:“師叔玩笑呢,黎將軍是夢竹的兒子,怎會害了令儀?且這是皇上賜的婚,哪兒是咱們左右得了的?”
一陣風掠過,屋簷上的燈籠不住地搖晃起來,白色的引魂幡也在小廝的手中隨風飄蕩著,日頭像是被蒙上了一層薄霧,並不怎麼刺眼,樹枝的影子落在地上,晃動著斑駁,柔和朦朧。
半晌的沉默,叫餘立安有些局促不安,見韓閣老不搭話,又加了一句“您覺得呢?”
“嗯......”韓閣老仿佛深以為然,不著痕跡地推開餘立安,邁開步子走到棺槨前給蕭夢竹上了一炷香,而後默默抬頭看了一眼天,喃喃道:“為時尚早呢。”
白光四下流淌,午時將近,氣氛出奇的安靜,安靜到連庭院樹枝上鳥兒煽動翅膀的聲響都聽得一清二楚。
禮部早已備好了一切,尚書秦慎行至懷王身側,低聲道:“殿下,時辰到了,不能再等了呀。”
懷王點點頭,“有勞尚書大人了。”
秦慎不好意思地笑笑:“殿下言重,臣職責所在,這便出去候著了。”說罷轉身朝外走去。
懷王飽含深意地看著他的背影,禮部自季雲琅死後便如同驚弓之鳥,在懷王與明王的鬥爭中一直保持著中立,兢兢業業,默默無聞,誰都不得罪。
或許是韓閣老在的緣故,黎淵又恢複了原先的安靜模樣,由著黎氏族人將棺槨綁好,跟隨這禮部禮官的叫喊聲麻木地動作著。
宮樂者齊鳴樂,孝子摔盆,高聲起靈,引魂幡起,抬棺出門,眾人哭喊,紙錢飄散。
蒼白的紙錢如同雪一般飄揚飛舞,遠山近嶺頓時迷茫起來,舉目顧盼,千山萬壑間似有無數隻飛蛾翻飛湧動,天上原本柔若煙塵的雲似乎也驟然間變得陰暗沉重起來。
浩浩蕩蕩的送葬隊伍朝著皇陵行進,除了陣陣哀樂,再不聞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