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音落下的刹那,宴如是的眼睫微不可查一顫。
“尊主,您說……什麼?”
“尊主要你給她暖床榻、與她夜夜歡好!哈哈哈哈!”遊扶桑未答,庚盈已經放肆地大笑起來,“正道少主,你做不做得了啊……”
果不其然又被噤聲了。
庚盈卻無所謂,能羞辱到這些正道人士,她就開心。
浮屠殿前,宴如是跪坐,厚重華貴的氅衣下是顫抖而玲瓏的身體,她抬起眼來,麵上還帶些不敢置信的笑意:“尊主、您真的是那個意思嗎……”
“當然,”遊扶桑居高臨下望她,“覺得很委屈嗎?那不如算了。宴門少主,你可以選擇離開。”
離開?
可她還能去哪兒呢?
宴如是分明已將絕境說給她聽,遊扶桑卻還是這麼講——宴如是沒料到她會如此乘人之危。但為什麼呢?召她入羅帷,是真的想要她的身體,還是……隻是想羞辱她?可從前在宴門,她們分明友恭善待,連口角之爭都鮮少發生……
難道,遊扶桑記恨她已久?
這般想著,宴如是鼻尖一酸,猝不及防落下淚來。
淚珠盈睫,都順著麵頰撲簌簌滾落,她低眉順目,無聲啜泣,雙肩不住地顫抖。
遊扶桑冷眼觀她落淚,庚盈已經用口型嗤笑:宴門少主,是你一步一步蹬鼻子上臉,求了這個又求那個——是你恬不知恥在先!
宴如是讀出了她的意思,才更是哭得洶湧。
美人梨花帶雨,我見猶憐,遊扶桑卻渾然不在意的,提步竟要走了。
電光石火,宴如是再次伸出手,作出那日最後一次乞求與挽留。
“不……不委屈!尊主,我不委屈的。”滿是淚水的臉上擠出一個勉強又難堪的笑,“請尊主垂憐……隻望尊主念在從前宗門情義,幫一幫阿娘,與宴門其餘人……”
宴如是……
遊扶桑盯緊她,沉默良久,久到宴如是以為她不會再回應。
終於,金色眼眸裡掩去一道顯而易見的唏噓,她輕歎:“可。”
宴如是仍在發愣,身後庚盈對著她的腰就踢了一腳,仿似在說:傻什麼?快跟上啊!
宴如是這才回魂,裹緊氅衣。她望著遊扶桑,雙腿打顫地站起——宗門裡呼風喚雨叱吒縱橫的宴少主,此刻險些忘了該如何走路。
下一瞬,檀葉的氣息拂近,宴如是隻觀身前一明一暗,是遊扶桑半矮下身子,捉她脛骨,和了那件金玉氅衣,將她打橫抱在身前。
“尊主……!”
浮屠殿內抽氣聲接二連三,若不是庚盈被下了噤聲令,怕是又要跳將地大吵大鬨了——
但這些都與宴如是無關了。
她隻感受著那顆近在咫尺、幾乎死寂的心臟,感受著對方寒冷如冰的體溫,她仰頭,看著那雙金色眼眸直視前方,朱砂冷血,絕豔的麵上無波無瀾,更不帶一絲情緒。
師姐的瞳仁是什麼時候變成這樣的?師姐的發色又是什麼時候灰暗至此的呢?
宴如是從不知道,更不知眼下該不該問、該如何問。
遊扶桑的腳步穩而飛快,頃刻便到了浮屠高閣,入眼綾羅輕暖帳,奢靡華貴,芙蓉待擷——
宴如是料見一方珠玉璀璨的金絲籠。
“你留在這裡。”丟下這句話,遊扶桑把她抱進床榻,也不再交代什麼,放下榻邊珠簾,身形掩在珠簾外。
不多時,門扉一開一合,遊扶桑離開了,屋內又進一個身形矮小的圓臉少女。
圓臉少女瞄一眼宴如是,麵上綻一個局促的笑:“我是小麋,庚盈大人讓我來服侍您。”
羅帷之囚,竟也有侍者服侍?
宴如是愣怔,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好。
耳邊窸窸窣窣的噪聲漸起,是小麋推近了一隻熱氣氤氳的竹木桶,收起榻前氅衣,將皂角衣帛備在手邊。“宴姑娘,準備好了便沐浴吧。”
沐浴……
宴如是自然明白再往後是什麼。好不容易收起的眼淚此刻又落下來,打濕了胸前破敗不堪的衣襟。
宴如是哭著沒有動作,小麋窺她,竊竊出了聲:“原來……您不願意的麼?”
“什麼?”
“您不願意與尊主……”
宴如是發懵,落如斷線之珠的眼淚已替她回答。
“緣何不離開呢?”小麋又問,“先前在殿上,尊主分明予你許多機會,緣何不離開呢?”
“離開……”宴如是哭得顫顫巍巍,“離開,又能去哪兒呢?仇家手上捏住我阿娘的性命,她們提刀尋我,天羅地網,勢要將我碎屍萬段,我到底要逃到哪兒去呢?……”
小麋思索一會兒,手提著巾帕,將其置於湯桶中,又用力擰乾。
嘩啦啦的水聲掩蓋了小麋的聲音:“隻要離開,總有去處。絕處也逢生啊。與其白白蹉跎在浮屠殿,與浮屠鬼共處,還不如去外頭碰碰運氣,世間偌大廣闊,能立鯤鵬,能生蜉蝣,緣何容不下你?”
宴如是隻心道,此話聽著伶俐,卻是紙上談兵,興許是小麋太幸運,未見過不入浮屠便無法存活的絕境。浮屠之地人人驚懼,宴如是卻自主撞進來——隻因外頭有更可怕的東西。
再者,母親隻一條命,又如何耗得起呢?
見宴如是沉默,小麋未再言語,攙著她寬衣解帶,進入湯桶。
湯桶內藥草浮身,紅的紫的遍布水麵。甫一觸及湯水,滾燙的霧氣讓宴如是低吟一聲,眼底更升起緋紅。小麋按住她肩膀,“宴姑娘,良藥苦口,您背上的傷痕要多泡一泡藥水才好。既要做床侍,這些細碎傷痕還是早些消除了好。”
床侍……
那雙扶在浴桶邊的手微不可查攥緊,指縫透出隱忍的痛苦。
浴瓢中湯藥澆下,自上而下地浸透宴如是全身,由肩峰入背,沿著瘦削的肩胛骨沒進腰腹。霧氣彌漫,更襯那副身子瑩白如玉,玲瓏有致,如此傷痕也成了瓊枝點綴,玉葉垂淚。
小麋多瞥幾眼,竟然麵頰微熱。
沐浴焚香更衣,其間小麋不斷強調床侍身份,把宴如是激得咬牙,心又死寂,成了一個活木偶,任人牽線折騰。
待宴如是靠坐床榻,已是亥時三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