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扶桑的功法停在第九層許久許久。她不願向後看,而第十層的功法也從未浮現在她神識。
遊扶桑對此也尤其抵觸。
因為“浮屠令”從根本講便是滅人、滅世、滅己。
如今她殺業深重,是否……很快便要輪到她自己了?
直至從高塔出來,遊扶桑對著天光恍惚一瞬,垂眼意識到自己雙手淋漓,身後血腥醃臢,令她止不住作嘔。
有人迎上來替她擦拭血跡。
遊扶桑淡淡一瞥,隻問:“退燒了嗎?”
聰明的人當然意識到她在說宴如是,忙不迭答道:“退了,退了,尊主,所以我們這不是來尋您了嘛。”
話音未落,一個年輕侍者咋咋唬唬衝過來,“尊主!那宴如是……闖出宮殿了!分明一身病,但又跑得飛快,我們、我們不敢與她硬來,我、才來通知您了!”
“去哪裡了?”
“庚盈大人煉蠱的地方……”
庚盈是浮屠最好煉蠱的人,她煉蠱的地方蟲草相結,血腥醃臢,絕不比浮屠高塔乾淨多少。
時常還有庚盈散養的凶獸出沒。
一身病軀,去闖那種地方……也不知道是有幾個膽子。
眾侍者隻見遊扶桑收回手,將自己血淋淋的衣袖一擰,落出滲人的滴答聲響,再一緩神,人已不見了。
*
庚盈煉蠱的地方是一片密林,四處是張牙舞爪的藤蔓,細碎的噬血的聲響如霧障一樣彌漫著,巨大的古樹以一種誇張的長勢遮天蔽日。遊扶桑對此處並不熟悉,但畢竟修為高出庚盈許多,庚盈那些防護在她眼裡隻是擺設。
找著宴如是時,她長長的弓箭充作刀刃,正刺進一隻凶獸的心臟。細汗濡濕了額發,胸膛稍稍起伏,病未退全,眼尾還是殷紅的。
瞧見遊扶桑,她嗓音沙啞地喚了聲,“尊主……”分明自己也半袖鮮血,她倒先質問起遊扶桑,“您……殺人了?”
“你管得著嗎。”遊扶桑了無情緒地笑了下,“宴少主不妨說說,擅闖此處是什麼緣由。”
“說了您要笑話我吧?”宴如是力竭,垂下眼睛,“其實……我也不明白。這幾日我陷入了夢魘,總分不清醒時與夢中,有我曾在山上修煉時的樣子,一張弓,分明在盯鳥蟲凶獸,射下的卻是一顆帶血的心臟……獨對木樁,劍氣斬下,居然劈開活生生一個人……我知那是夢,卻愈發心慌,因為都太詳儘了,又好熟悉,仿似我已做過千百遍,不該這樣的,不該這樣的……”
她從未殺過人,可夢裡的感覺又那樣真實。宴如是有些無措,長弓脫了手,砸進血汙裡混沌一聲響,她不敢直視遊扶桑,垂頭呢喃問:“師、尊主,這是真實的嗎?還是夢境與實在的聯結呢?我不太明白……我在夢中追捕什麼,又或者被誰捉捕,再緩回神,手裡的弓箭刺進這隻小獸的胸膛,血是真的,死亡也是真的……我不明白……”
“沒什麼好不明白的,”遊扶桑打斷她的絮絮叨叨,“這次分不清夢境現實、斬殺的是一隻獸,下次興許就是一個人了。唔,宴少主知道這是什麼嗎?”
宴如是茫然:“什、什麼?”
遊扶桑揚起一個笑,無比燦爛:“這是,入魔的前兆啊。”
宴如是全然愣住。
事能至此,並非毫無征兆。
心存怨念便有入魔的可能——而世間何人無怨?更遑論宴如是家破人亡、身世浮萍、光複宴門前途渺茫……甚至於,如今她的身軀還浸在魔氣最盛的浮屠城裡。
遊扶桑又問:“你的手爐呢?”
宴如是茫然極了:“什麼……手爐……”
什麼防護魔氣侵擾的手爐,顯然早被她早忘光了。
遊扶桑氣得有些笑了,走近幾步,影子籠住她,金瞳極其冷漠。“宴少主害怕嗎?”
“怕……什麼?”
“成為魔修。”
宴如是愣怔一瞬,未答,唇角壓下一個自嘲的笑。
遊扶桑當她是知難而退,便道:“宴如是,找回你的手爐,重新練習宴門的劍法。正派的劍法自有潔淨心靈的功效,能保你不受……”
“——尊主,倘若我說,我不怕呢?”
“你說什麼?”遊扶桑訝異。
“我並不怕成為魔修。”
宴如是深吸一口氣,一字一頓重複道,“我並不害怕,成為魔修。”
“為什麼?”
“因為可以變強,”宴如是輕聲道,“尊主,比起被世俗唾棄,我更恨無能為力……”
遊扶桑笑:“魔修可不止是被世俗唾棄。宴少主在浮屠城裡所見的魔修,都是極少數的存活者,她們看著風光,夜裡輾轉反側腦海裡都是入魔前弑殺的斑斑血跡。更甚者大多數人早在入魔的前幾瞬息便自溺,見血見凶,徒手掏出的,是自己的心臟。”
魔修之事總是最血腥的。
宴如是聽了,果然怔忡。
遊扶桑於是再輕輕笑,“宴少主想事情都太簡單了,這世界不是非黑即白的。”她轉身要走,“你心不定。修魔,你還不夠格。”
再者,遊扶桑私心也不希望宴如是墮入邪道。
豈料轉身的電光石火,一支羽箭破囂而出,劃破風聲,刺入遊扶桑所立古木,入木三分。
露在外麵的箭羽“錚”的一下,撣開一簇天光。
宴如是張開弓箭,抬起雙眸。“謹問尊主,如何才算夠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