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憂何為(四) 爭吵(2 / 2)

她看見皇後的車簾亦掀起一角,旋即雍容華貴的國母衝季珣溫和笑笑:

“珣兒,來母後這兒坐。”

季珣上了車輿,躬身行禮:“母後。”

還未等他起身,她便一改先前和善,從牙縫中冰冷如霜地拋出幾個字:“你還知曉我是你母後?”

他一動未動,好似習以為常,斂聲道:“兒臣不敢。”

皇後收斂了笑容,鳳目含慍。

“不敢?本宮瞧著你自作主張得很!賀家就這麼一個嫡親女兒,你就這麼一個表妹!你倒好,反手成全了季璿!季璿不過是一個不得寵的貴人所出,仰仗著皇子,才勉強得了嬪位。你讓嫋嫋嫁過去,對她有什麼好處?對賀府又有什麼好處?那可是你舅舅唯一的親女兒!自宸初立,賀家嫡女不是皇後,便是貴妃,你是想置母族的榮耀於不顧嗎?”

“回母後,對賀嫋嫋的好處,便是讓她與心愛之人在一起,做個不愁吃喝的閒散王妃,自在一生。”

“對賀府的好處,是自古以來,以女兒姻親穩固朝局的悲劇,自嫋嫋起,不,自兒臣能做主起,便不再會有。”

他一邊說著,一邊沒顧及皇後還未讓他起身,掀起衣袍,便坐了下來。

他的身量比皇後高出不少,儀態端方,坐著與她對視,平白生出幾分睥睨之態。

皇後被他一席話氣得冷笑一聲:“嗬,你當真冷心冷肺,就是隻養不熟的狼!今日宴席皆是朝中重臣,你言語間談及嫋嫋與季璿私下定情之事,分明是言她與旁人私相授受,做不得你的太子妃!你可有想過你表妹的名聲?”

“這點名聲要緊,還是嫁與注定一生不會相愛之人要緊?璿弟弟淡泊名利,素來不在意旁人言語,自會好好待她,而嫋嫋亦不是偏聽偏信六神無主之人,她知道什麼對她更為重要。難不成都要同母後一般,為了所謂家族榮耀,與心愛之人割席,卻不能徹底放下身段奉迎陛下,誕下厭惡之人的孩子,又置之不顧,落得傷人傷己的下場?”

眼見車內氣氛愈發劍拔弩張,季珣略緩聲線道:“這樣的悲劇,到兒臣這兒,也該結束了。”

皇後死死地盯著他,目光有些空洞,隻覺得晚風將她渾身的血液都吹冷了,再流遍全身時,顯得寒涼刺骨。

“你怨本宮,你竟一直在怨本宮。”

季珣緘口不言。

“你身為儲君,竟如此天真!隻想著真情?真情最不要緊!你可曾想過,你將來不立嫋嫋為後,另擇旁人,旁人的母族必然會迅速崛起。賀家雖還有九安這個年少英才,但他畢竟不是嫡係所出,嫋嫋的嫡係兄長又無擔起賀氏一族之能,屆時外戚相擾,賀家沒落,葉氏獨大,再無人能挾製,這江山你如何坐得穩?”

“那是兒臣之事,不敢拿來叨擾母後,令母後心憂。”

“你!你當真不孝……”

他突然感到一股難以言喻的疲倦自心底掀起,乾脆全當她的罵聲是耳旁風,眉頭深鎖,靠著車壁,不再言語。

她在外裝出賢良淑德,他自然也可以裝得恭謹謙孝。

隻是撕開歲月靜好的那層皮,內裡冷暖自知罷了。

他回想起初見持盈之時。

那時,也是一場宮宴,不過是在冬日。

入宮已久的賀皇後在席上重逢了她的故人。

她當年斷得決絕,那人心傷,便自請戍關十年,不曾回京,也不曾有書信往來。

沒想再次重逢,他攜妻赴宴,席間對其體貼入微,看都不曾看她一眼。

可陛下雖敬她,卻不愛她。

她不由得去想,若是當初自己沒有入宮,如今他身旁之人,會不會是她?

那時季珣還小,不明白情之一事複雜傷人,在席間仰頭問了這樣一句話:“母後,你為什麼總是盯著那位夫人瞧啊?”

皇後一時大駭。

可葉貴妃因陛下許她從母族接一個女兒到身邊撫養,心情甚佳,在陛下望過來時,快嘴道:“殿下還小,不懂。世間沒有哪位女子,見到戚將軍夫婦這般恩愛,還不心生豔羨的。”

陛下嗔她一眼,主動喂她湯羹,道:“難道有朕在,你還豔羨旁人不成?”

葉貴妃也是識趣,媚眼如絲。

“得陛下親手喂食,這下,得輪到天下女子都來豔羨臣妾了!”

於是這件事便被遮掩了過去。

席散後,皇後卻動了極大的怒,不由分說地罰他跪在奉孝門前思過。

他跪在冰天雪地裡,並不知道自己錯在何處,心中滿是惶恐。

可那時他想不出因由,便不得起。

雪落得他滿身,膝下儘被雪濡濕,凝成了冰,是凍徹骨髓的涼。

正在他幾欲失去知覺時,葉貴妃牽著一隻鵝黃團子翩然走來。

一大一小的身影在雪地中駐足,片刻,那隻鵝黃團子一蹦一跳地往他懷裡塞了個頗暖的物件。

“漂亮哥哥,你為什麼跪在這裡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