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憂何為(五) 真心(1 / 2)

女孩的話語飄渺在風雪裡,他試圖開口回應,喉嚨一滾,卻似含刀吞刃般地疼。

他說不出一個字,隻能從皚皚茫茫中依稀分辨著她的模樣。

她關切的麵容揉雜著紛飛雪片,令他驀地覺得周遭多了些螢燭之輝,給本冰寒徹骨的他,帶來微末暖意。

季珣想,她應當就是陛下允葉貴妃帶入宮中的小女娘,葉持盈。

隻是今日後,便該姓季了。

持盈見他如此艱難,收斂了始終掛在唇邊的笑容,抱著雙膝蹲在他麵前,伸手探了探他的額頭,轉身同葉貴妃道:“娘娘,這位哥哥好似病了。”

葉貴妃環顧四周,見偶有宮人路過,卻隻敢低下頭來,匆匆離開,便知是皇後的主意,無人敢忤逆。

她走上前來,眸中有些不忍,微微歎了口氣,仍是拉走了小持盈。

“皇後宮中之事,可不是你一個丫頭片子能管的!還是快些跟我回去罷。”

持盈隨著葉貴妃一深一淺地行在大雪中,卻沒忍住頻頻回頭。她始終不能忘卻那個在雪地中跪著的單薄身影,直至他縮成了一個小點,徹底不見。

她回到葉貴妃早已為她備好的寢殿之中安頓,屋內燃著無焰而有光的瑞碳,溫暖如春。她卻想起額頭滾燙的那個哥哥,有些坐立難安。

她從紫檀木櫃子裡翻出件羽緞鬥篷,雖隻有她那般身量大小,也不似狐裘保暖,卻也總抵得上他僅著一件冬衣。

她循著來路的記憶,朝他跪著的地方跑去。

季珣撐至極限,意識已然開始模糊時,麵前忽地晃過一道鵝黃身影,接著,暖意便從他身後襲來,暫時遮蔽了風雪。

他顫了顫眼睫,發現仍是那個女孩。

螢燭之火在他心中勾勒成煌煌明月,女孩瑩潤指尖上下翻飛,為他係緊鬥篷,杏眼彎成一雙月牙兒:“哥哥,有我在,你就不冷啦!”

可寒涼早已入骨,又怎是一襲薄衾可解?

他在迷迷糊糊間,仍是昏了過去。

“哎,哥哥……哥哥!”

他意識裡聽見的最後一句話,便是持盈焦急地喚他,哥哥。

*

季珣下了皇後車輿,打算去養心殿問安,身後驀地響起一道柔聲呼喚。

“皇兄。”

那聲音他再熟悉不過,正是持盈。

他止了步,等持盈跟上來,與她並肩行在宮道上。

四寂無聲,唯有春風搖燈,吹得流蘇輕晃,與人影一同在磚石上搖曳。

他在等著她主動發問。

持盈咬了咬唇瓣,終下定決心:“皇兄,今日你為何向陛下開口,成全我和九安哥哥?”

他知道她定不會善罷甘休,早已想好了托詞:“孤並非為了成全你,而是成全他。他是孤的好友,孤自不會辜負他的心意,至於你……”

他上下瞥她一眼,佯裝漫不經心,“孤信得過他,日後必不會虧待你。”

“是嗎?”持盈握著燈籠手柄,唇角彎起一抹清淺的笑,燭火映照之下,如新月生暈,可信任卻未達眼底,輕搖了搖頭,“看來皇兄仍把我當小孩子騙。”

“你尚未及笄,便仍作豆蔻年華。”他附和道。

“那妹妹便直言不諱了,皇兄權當‘童言無忌’吧。今日提及持盈婚事,皇兄從葉大將軍那兒討到了什麼好處?”持盈抬眸問。

季珣眉峰一挑,有些意外於她的敏銳。

“很多。”他自覺她既已看穿,便再無隱瞞必要,乾脆坦誠,“好處可不止有大將軍的。比如順水推舟賣葉氏一個人情,日後總有相還之日;比如與大將軍相談甚歡,穩固孤的朝中地位;再比如換得賀九安更為忠心……”

“夠了。”持盈輕聲打斷。

她特地來截他,並不是想聽這些。

她雖經過一番權衡利弊,這一世不再想與他有何牽扯,可當聽心悅之人親口說出將自己許給旁人一事,也未免太過殘忍。

她的心有些亂,也知道他們其間必有利益牽扯,之所以想來試探季珣,是在想他冷淡之餘,會不會也有一絲愧疚?

沒曾想,聽見的卻是一番毫不遮掩的籌謀算計,而她,便是他們斡旋朝堂的籌碼。

季珣卻突然駐足,轉身凝著她,唇邊噙著一抹淡笑,顯得有些涼薄。

“怎麼?孤把赤.裸.裸的現實條條件件擺給你,不願聽,還是不敢信?季持盈,公主成婚,不是你幼時同宮人一起擺家家酒。哪怕你以死相逼,欲嫁流浪漢,朝野上下都要權衡一番利弊。若你隻沉浸在那些天真的風花雪月裡,孤還是勸你,早些醒一醒。”

他一麵說著,一麵朝她逼近,迫得她循著他的腳步匆忙往後退去,直至背抵在宮牆之上,再無路可退,燈籠啪地跌落在地,瞬時熄滅。

他與她近在咫尺,隻剩瑩白月光籠住兩人,溫熱的鼻息落在她的額上,令她的呼吸亂了一瞬。

可下一刻,說出的話卻似切冰碎玉。

“你得到你想要的就夠了,不必奢求人人真心待你。在這深宮之中,利益互換才是常事,真心是最不要緊的東西。”

他見她眼中緩緩蓄上些氤氳水汽,往後撤了一步,彎身拾起已經滅了的燈籠,抬手遞在她麵前,自若道:“前麵便是養心殿,孤要去見陛下,怎麼,阿盈仍要同孤一起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