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憂何為(六) 並行(1 / 2)

麵對皇帝的森寒威壓,季珣卻顯得分外從容。他彎彎唇角,氣定神閒,抬手將那粒藥丸送入自己口中,喉結上下一滾,毫不猶豫地吞咽下去,末了,道:“兒臣知陛下心中所憂,隻是從前尚不懂事,如今一朝醒悟,便該為陛下鞠躬儘瘁。”

見他坦然咽下,神色無異,陛下將信將疑接過那隻青瓷小瓶。

季珣順勢道:“陛下曾與道長手談,言昆侖山有一麒麟洞,仙人常居於此。於是兒臣命屬下搜尋其方位,終在年節前的風雪之日,機緣巧合下得覓仙人行蹤。仙人被兒臣孝心所感,便賜下這瓶仙丹。”

宸帝微微眯起雙眼,不願錯過季珣神色的一絲一毫變化。

他眼底漸漸浮現出崇敬,讚不絕口,“此丹之中有兩味絕世名株,乃寒潭中央的雪蓮與寒潭水底的長生草,絕頂寒潭無邊無涯,中央與水底更是世間極寒之地,非常人不可得。”而後眸光一轉,露出幾分惋惜之色,“若非陛下試煉兒臣,方才那粒……也不必浪費了。”

宸帝似被他說動,倒一粒於掌心,在燭下端詳片刻,小心翼翼放至唇邊,終是塞入口中。

季珣盯著他的一舉一動,始終懸著的心也隨著那顆入口丹藥一同墜了回去,緊攥著的袖口微微鬆開了些。

“你這丹——”宸帝抬了抬手,音色比先前洪亮些許,“你彆說,還當真有效用!朕隻服食一顆,便覺丹田內升起一股溫熱之氣,連帶著整個身子都暖了起來!”

先前殿內劍拔弩張瞬間消逝,又是一幅父慈子孝之景。

宸帝笑容滿麵,眉宇間難掩大喜之激動,“賞!”

季珣眸色沉沉:“多謝陛下。”

今日這最為緊要的一步,雖說艱險,但也在他的計劃之中。

他走出養心殿,卻並無成功之喜悅,隻有著說不出的悵然。

平心而論,他是恨他的。

恨他明明不喜賀皇後,卻因忌憚賀氏,迎其入宮封後,又將他立為太子。

世人都以為他們母子享儘榮華,可無人知道,宸帝每每去往鳳儀殿時,賀皇後夜半承寵,卻總是伴著隱忍的嗚咽之聲。

他還特選了庸碌之人,擔任太子太傅,為得便是將他養成一介廢物,將來才好扶持他心愛之人的兒子,也就是他那如今已然殘廢的四弟季瓊。

好在他已經熬了過來,甚至離那萬人之上的龍椅,僅有一步之遙。

如今需要的,僅是耐心等待。

男子錦衣映清暉,月華流轉,自階上緩緩而下,隨意一瞥,卻瞥見了正匿在白玉石柱後搓手跺腳的少女。

她鼻尖紅紅,正對著手心哈氣,一旁立著他先前差使走的宮人,燈籠在她足尖暈開一束暖黃。

“你怎麼在這兒?”

持盈聞言抬首,見他衣衫齊整,並無狼狽之態,稍稍放下心來。

“我方才問起這位公公,陛下是否酒醉,他說,不曾。我想起你那時問我要不要同往養心殿,便知你定會遇上陛下。今夜宴席,你言語之間曾冒犯他,我怕……”

到底有外人在此,她截住話頭,訕訕垂首,小聲嘟囔:“你無事就好。方才我瞧著你與陛下映在門上的身影,當真是要嚇死了。”

她自是不會知曉殿內交鋒,可也能依稀從兩人的影子之間推斷出並非是一場愉悅的相處。

他眉心微動,目光掃向一旁宮人,宮人將身子彎得更低了些:“臣實在是勸不動公主,便隻得與她一同候在此處。”

持盈餘光見宮人身子微微有些發顫,打圓場道:“是我一意孤行,皇兄莫要遷怒。”

季珣接過宮人手中的宮燈,微歎了口氣:“罷了,孤親自送公主回清涼殿,你繼續值守吧。”

春寒料峭,露壓新枝,月光似乎給宮道覆上一層冷霜,影子隨著腳步緩緩挪動,宛若無聲無言的陪伴者。

持盈清了清嗓子,打破了兩人的沉寂:“先前有宮人在,我不好言說。我隻是怕你受苦,才在外麵等一等。”

說著,她轉過身,不由分說地牽過季珣的衣袖,向上卷起,翻來覆去細細瞧了瞧。

他的小臂未添新傷,隻有些許舊日痕跡。

他沒抽回手,任憑她清淺的呼吸落在手臂上,隻凝著她問:“你為何等孤?”

他似乎想再次聽到她一如前世,笑著同他說:“我擔心哥哥呀。”

她斂眸,放下他的衣袖。

“哦,沒什麼,習慣了。從前……不也是這樣的嗎?”

幼時的某日,她一如往常地打聽季珣下落,得知他在養心殿。

初生牛犢不怕虎,她尚沒覺得養心殿是何等威嚴之地,便趁宮人不備,偷偷溜進了殿後,隔著一層窗紙,卻聽見了他細碎的悶哼。

她以為是自己的錯覺,特地屏氣凝神,仔細聽了許久,直到殿門吱呀一聲打開,季珣自其間走出。

持盈躲在石柱後細細觀察,見他麵上雖無異,額上卻滲著薄汗,好似在隱忍著什麼。

她匆匆跟上,直至路過昆明池,才繞過宮人,將他拉至一旁的假山之中。

她明顯感覺到季珣的手臂瑟縮了一下,而後不動聲色地往身後放。

那時,她不由分說地扯過他的衣袖,卷了上去,卻見寬大袖袍下掩著的是潔白如新的繃帶,已隱隱滲出些紅。

想來殿內的聲音,是陛下在為他包紮吧?

可剛包紮好,便被她破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