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的告示已被揭了下來,貼在離人群更近的木板上。
餘安將包袱小心放在一旁,走近那張畫著骨頭的告示。
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為之,她所處的地方沒有一點遮陽的東西,六月的太陽已初現火辣的勢頭,曬得她額頭滲出了細汗。
畫像中的骨頭目測十寸長,但實際應有十五寸左右,是一根成年女子的脛骨。
兩頭尖端處凸起卻呈圓潤狀,表層有密集的細孔分布,但為何隻延伸到了中端上方?
餘安有些不解,從骨層表質上來看,這應是一具逝去約莫五年甚至更久的女屍。
按理來說,表層的細孔最低應當延伸至中間的細骨處,但那裡一片光滑。
再者,大理寺不會無緣無故拿此案做題,定然是其中有什麼玄機。
她能確定這具女屍是被人害死的,隻是畫像上的骨頭怎麼會沒有一點黑色的毒跡——
她正思索著哪裡不對,人群中一道蒼老的聲音倏地響起,隻見一位古稀老者摸著白胡子慢慢走了出來,漫不經心道:“這案老夫也能解,老夫不要那差事,隻求個一兩銀子討個賞頭。”
“這是一根死去六年的女屍脛骨,看著紋理定是死於非命。不知這位官爺,老朽可答對了?”
那官兵本欲發怒,聽到話後眼露驚色,連連點頭,眾人也不由驚歎。
老者手靠在背後,一副篤定的模樣,“一看便知這具女屍定是受奸人所害,生前被灌了一碗毒物,毒發身亡——”
“非也!”餘安揚聲打斷,她雖知這般有些無禮,但這次進入大理寺的機會可遇不可求,而且這位老者所言並不對。
老者一聽,上下掃了一眼汙手垢麵的少年,當即皺眉,“你是哪裡出來的毛頭小子!老夫祖上行醫,又從事畫像二十餘年,怎麼會看錯!”
餘安抬手對老者作揖,以示歉意。
她走到那張畫前,伸出白細如蔥玉的指尖,順著骨頭的頂端滑向尾端,在中右的位置點了點。
“此為一具陳年女屍的脛骨,但並非死去六年,”她開口便是清亮的嗓音,“而是......”
“四年。”
此話一出,站在一旁自始至終不發一言的陸允時,眼睛閃過一絲暗光。
“不瞞各位,我最初細看時也以為是六年。但諸位請看這中間的細骨處,一片光滑,和兩端的密集空隙截然不同。每個人的骨質與骨齡是不同的,即便先前做出了偽裝,之後也會現出原形。”
那老者似乎還有些不服氣,臉紅脖子粗,“就算你說的是對的,那你方才說她並非死於中毒,是何緣由?! ”
這便是關鍵所在了,尋常的畫師都會這麼認為——眼見為實。
但,她不是尋常畫師。
她本名虞桉,出身仵作世家,自幼習醫術,對人的身軀了如指掌。
七歲那年淩家被誣陷滿門抄斬,她不知被誰所救,詐死逃脫後去往西域的西洲,昏死後被一個精通畫骨的師傅撿走。
自此隱姓埋名女扮男裝,被師傅當成男兒教養隻為叫她繼承衣缽。
在西洲的十年,她和師傅住寒窯,吃草根。
儘管生活貧苦,但也樂得自在,她又天資聰穎,很快就學到了師傅的家傳絕學,三歲畫老、憑骨識人、摸骨複形、聞骨判時......
一月前,病重的師傅仙逝,她則成了全天下唯一的畫骨師。
念及那個總愛打趣她的小老頭已經不在了,餘安鼻尖泛酸,有些難過。
她深吸一口氣,抬眸看向麵前的老者,澄澈的眸子真誠堅毅,無一絲嘲諷他的意味。
繼續解釋道:“這便是凶手的高明之處了。這骨質上作假,定是長期服用一種毒物,毒素慢慢侵入骨髓,使骨齡加速老化。
同時又以另一種兩相抵抗的解毒事物來延緩發作,最後達到人死卻弄混其死去年限的目的。”
話說到這裡,眾人已然明了。弄錯了死去的年限,可不就抓不到真正的凶手嗎?
一時間,眾人看向餘安的眼神悉數變了。
適才那位老者也被震驚得張口結舌,反應過來後連連讚歎,感慨自己年老無用,青年有為啊。
餘安本就臉皮薄,聽著眾人你一句他一句的誇獎,被曬得通紅的小臉愈發滾燙,耳朵尖都開始冒熱氣,小聲道:“沒有,沒有......”
陸深時一雙幽潭般的眸子,第一次認真打量人群中的那個少年。
少年的烏發僅用一條舊布帶高高束起,身上洗得褪色的長衫像個大麻袋子罩在身上,纖細的腕子在寬大的袍袖裡伶仃著。
不過他並不像那些隻會死讀書的酸儒,反倒像個飽讀詩書的名門小公子。
陸允時緩緩走過去,腳上銀靴鋥亮,“你叫什麼名字?”
餘安身子一僵,緩緩轉過身。
嘴唇微微顫動,如同吐出一個塵封多年的秘事,一時間紛雜的情緒排山倒海般湧入心腔。
她開口道:“餘安,字忘虞。”
“安不忘虞的......忘虞。”
聞言,陸允時麵色一動,明明隻有寥寥幾個字,他卻覺得齒間重如千斤。
他有些吃力,一字一句問道:“你......是哪個虞——”
“有餘的餘。”餘安麵不改色地出聲打斷,心裡卻是一緊。
陸允時眼中露出錯愕,像是反應過來自己好像表露出了些什麼,登時恢複成先前麵如寒霜的模樣。
他話鋒一轉:“大理寺可以收你。”
“不過,”陸允時眼睛微眯,射出寒光,“那樁案件,你是怎麼看出來的?”
餘安鬆了口氣,心裡隱隱有些傲意,總算沒有辜負師傅多年的悉心教導。
她目光炯炯,道:“畫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