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陽西墜,已近日暮。
大理寺長廊上,黑藍兩道身影正一前一後地走著,斜陽將兩人的影子拉長,時不時緊捱在一起,竟顯出幾分曖昧來。
餘安一路跟在陸允時背後,進了內堂的大門,她便一路留心起來。
腦袋雖垂著,卻一直在暗暗觀察四周,努力將庭子走向,以及路過的地方記在心裡。
待進入大理寺後,得找時機去探查一番。
正想著,餘安不經意掃了眼廊道上兩人相撞的影子,微微出神。
若是當年沒有發生那些事,說不定他們二人這個年紀早已成親了——
她搖搖頭,將那些不切實際的想法晃出去。
他們二人早不似當年了,中間橫亙著的可能是血海深仇。
思及此,餘安不願再讓那兩道影子捱著,她稍稍錯開了些。
不料,走在前方的男人倏地止住步子,她刹不住腳猛地一頭撞了上去。
“咚。”
陸允時一僵,精瘦的肩背迎上一個軟軟的身子,像是一灘水撞到了他身上。
清心寡欲了將近二十年的人,第一次因為一個男人的觸碰生出了些窘意。
不知是羞得還是氣的,他轉過身來,麵覆寒霜:“不好好走路,亂撞什麼!”
餘安生性溫軟,雖自幼遭遇家破人亡的災禍,可在被師傅撿走後養在膝下十年,一直活在羽翼之下。
除卻對於身上所背負的囑托十分執著堅韌之外,尋常碰著了什麼還是會害怕。
此刻被男人吼得肩膀一顫,像個被人捏著後頸的兔子,“陸、陸大人......”
麵前的少年臉上臟兮兮的,脖頸處露出的肌膚卻白皙如雪,還有那一雙總是暈著水意的杏眸,怯怯地喊著自己......哪裡像是一個男人!
陸允時愈看愈氣,他生平最厭惡的便是沒本事隻會做戲的人,跟大理寺裡麵那些隻會閒話家長的蛀蟲沒什麼兩樣。
他所幸背過身去,不再看她,用力推開斂房的門,發出一聲“砰”的一聲巨響。
裡麵兩個穿著套服的衙役聞聲回頭,以為是哪個出去巡邏的人回來了。
正欲打招呼的嘴巴張了一半,臉上是常年共事的親熱,卻在見著陸允時那刻,眉眼倏地冷了下來。
許是礙於身份,兩人眼底帶著嘲諷卻還是俯身行禮:“陸大人。”
一旁的餘安不解,眼裡露出疑惑來。
眼見兩個衙役路過她,雖隻睨了她一眼卻讓人極不舒服,那種眼神像是看什麼臟汙的臭蟲。
那兩人漸漸走遠,交談的聲音卻仍能傳入屋裡。
“哼,我當他招了個什麼能人異士,原來是個小乞丐。”
“什麼乞丐,長得白白淨淨,說不定是他有什麼癖好,借此機會安插自己的人進大理寺,既能謀職又能享歡......”
癖好,什麼癖好?
餘安有些懵懂,不過兩人陰陽怪氣的語調她還是能聽出來的。這時她才慢慢恍悟過來,原來堂堂大理寺卿的陸允時,竟然也不受人待見。
她仰頭看向一旁站如蒼鬆的男人,因是側著身子,隻能堪堪見到一個冷硬的側臉,辨不清神色。
但垂落的手卻緊握成拳,手背上凸起的青筋時不時跳動著,似乎在忍耐極大的怒氣。
餘安正猶豫著怎麼開口,陡然聽見一道低沉的嗓音。
陸允時背對著她,“大理寺不招閒人,你若是將這具屍體的容貌複原,便允了你。”
言罷,握住長劍的手一抬,係著紅穗的劍柄指向一旁。
餘安順勢望去,那是一塊約莫兩米長的木板,上麵蓋著一塊白布。
許是蓋了屍體略微有著起伏,但奇怪的是起伏的線條曲折,凹凸不平。
從布麵來看,下麵蓋著的應不是□□完整的屍骨。
若是常人想到了這裡,怕是早就嚇破了膽。但餘安沒有,在西洲生活的多年,她跟隨師傅看遍也摸遍了許多骨相。
對她來說,冰冷的骨頭並不是晦氣可怖的屍骸,而是未曾安息的亡人在申冤,那是他們最後留存在世上能“言語”的東西。
餘安將手裡的包袱小心放在一旁的地上,而後笑著拍了拍,偷偷在心裡給自己打氣。
隨後她走過到木板旁,沒有絲毫猶豫地掀開了白布,果然——
是一具不完整的森森白骨。
她沉思片刻,想到白日裡告示上畫著的那根脛骨,莫非……是屬於這具女屍?
陸允時靜靜站在一旁,兩隻黑眸如同深不見底的湖底,不動聲色地審視著少年。
隻是越看,眼神愈發不善。
年紀尚輕的少年,一副不諳世事的模樣,方才不過被他略微大聲嗬斥了一下,就怕的縮起了肩膀。
可眼下對著散發陰氣的屍骸卻毫不發怵,觀察、思索、從頭骨看至盆骨處……
一切都顯得熟稔且自然。
如若眼下的這副模樣才是真的,那方才的害怕便是作戲,為的許是讓他放鬆緊惕。
但無論是處心積慮還是彆有用心,眼下大理寺都需要這樣的能人。
先放在大理寺呆著,能用便用,掰正了就封官擢升,掰不正,就彆怪他刀下無情。
“隻許看頭骨,複原容貌。”陸允時冷不丁地開口道。
餘安悻悻收回目光,點點頭,視線專注在屍骸的頭骨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