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寺微緩緩從地上站起來。
他的指尖上還淌著血,扯過嚇傻了的萬期遙看了半晌,淡淡道:“癡兒。”
萬楓的聲音飄飄傳來:“哦?柳太醫不再細瞧瞧?”
“癡兒,大抵因誤食庸醫之藥致使雙耳不敏,日子久了,會更明顯些。”
怪不得叫他做點什麼都得重複許多次。
萬楓道:“有什麼法子改善嗎?”
柳寺微道:“放心吧,沒有。”
萬楓聽了也不惱,招了招手,宋茗捧上個紅沙楠木盒。
“柳太醫辛苦。這點心意,拿去治治傷吧。”他似有若無地歎了口氣,“柳老下手也忒狠了些,誰不知道我一向惜才,就是柳太醫說錯了什麼話,也不會放在心上的。”
柳寺微斂目接下,一言不發。
心裡浮起淡淡的嘲諷。
這人一向護犢子。他不過是譏笑了他手底下的太監幾句,不想當日下午便被柳翎知道了,今天便是當眾的一頓好打。
柳翎是哪方麵都不得罪的油嘴老鼠,他卻不同。
他是少年得誌,居高慣了,端不下身架。
這毒蛇太監總知道怎樣讓他難堪。
萬楓又道:“另外,先前那藥,柳太醫不必再製了。”
柳寺微神色一滯。
當年萬楓剛從獄裡撈出來的時候,他受顧映庭的托去瞧。本想瞧瞧是如何的淒慘可憐相,卻見那遍體鱗傷的美人蒼白著臉縮在榻上,見他來了,伸出新傷疊舊傷的小臂攥住他的衣角。
柳寺微以為他要自己救命,卻不想聽他說:“宮中秘藥,柳哥,喂我。”
……他承認那一回是心軟了。
宮廷秘藥乃昔日妖妃承寵所製,常服得以音容嬌媚、身伴奇香。萬楓本是清冷絕色,服藥後便成豔鬼,勾的明昱心馳蕩漾。
隻是那藥也掏空了萬楓的身體,常年名貴藥材吊著方能壓下痼疾,誰也說不準還有幾年好活。
柳寺微說:“你這是不想死了。”
萬楓揮揮手,萬期遙癡癡地向他跑去。他張開雙臂把小孩抱起來,慢慢落下車簾。
“是呢,不死了。”
*
滿馭海被解開了鐵鐐。
“老祖宗午膳後便來審你,他老人家喜好乾淨,命你洗洗。”
獸苑自然沒有洗浴房,好在明昱的愛虎為了保養油光水滑的皮毛,特辟了間十丈見方的活水池子,尚可一用。
滿馭海褪衣下池,沒過尋常人肩的池水,此刻不過到他腰際。他抬起眼,恰好對上鐵檻後的一雙碧睛,長牙血口的白額虎抬爪擊門,凶氣畢露。
滿馭海眼底眸光一沉,先前還氣勢駭人的白虎背毛抖了抖,蜷著尾巴扭過了頭。
他下池不過一盞茶,便聽外麵的太監急急地催起來:“好了沒?要洗掉一層皮呐?老祖宗的轎輦都停在門口了!”
白虎喉中低低地吼起來,仿佛也在發聲威脅。
滿馭海抬腿上岸,黑發尚未擦乾,獸苑的粗麻衣裳裹著身體,禦寒的作用微乎其微。可他仿佛無所謂,就這樣朝門外走去。
八抬綠呢暖轎分外顯眼,金絲蒙帷襯著盤爬黑蟒,琉璃響鈴在風中淺吟低唱。本是三品大員的轎輦規格,明昱賞給萬楓,萬楓便肆無忌憚地承了下來。
萬楓走下,手指被個小孩兒牽著。
他走到正堂坐下,宋茗尖著嗓子傳滿馭海。
“誒!怎麼弄成這幅渾身水淋淋的樣子!”
萬楓掀開茶蓋抿了兩口,“無妨,你們都下去吧。”
他看向滿馭海。這人濕發上滾著水珠,黝黑的肌膚經水一浸,那股野味兒淡下去了些。灰褐色的粗布衫敞開襟子,露出胸前大片古老符文的刺青。
“見到東廠督公要下跪,知道嗎?”
滿馭海:“我想你叫我來不是為了看我跪著。”
萬楓指尖敲著桌麵:“的確,但若是說話的人下跪,我聽得會更清楚些。”他向外頭喊了一聲,“明朝,明禪。”
“是,乾爹。”
兩名蜂腰虎臂的錦衣衛應聲而入,見到滿馭海的真容不由得一悚,硬是四人合力才把他的膝蓋壓了下去。
“先說說吧,滿應天為何殺你。”
滿馭海垂目。
五年前他本與大楚莫留關十三堡的督哨營兵休戰,將三萬戰俘放還,為的是展現北燕休兵決心。
可後來……
這三萬戰俘都做了他的刀下鬼。
血洗莫留關七日,第七日黃昏殘陽,滿應天從馬上摔下來,揪著他的領子,麵目猩紅地質問他為什麼出爾反爾。
滿馭海滿手血稠,笑裡都是徹骨絕望。
“我要他們送赤墀回家。”滿馭海的喉嚨裡都是血腥味,“他們把他送到了郎邪的手裡。”
“他隻是個男妾!他隻是個卑賤的男妾!”滿應天指著滿地屍骨,吼得歇斯底裡,“這三萬無辜戰俘都是活生生的人命!萬楓生楚投燕本是叛國賊,楚人恨他,彆說是送到郎邪手裡,就是就地斬殺,也是情理之中!”
滿應天的指甲嵌進他的皮膚裡,血肉模糊:“三弟!你都已經不要他了,何必管他死活!不過是個叛國賊,一身軟骨、死有餘……”
滿馭海揮了拳。
那是他第一次打大哥,也是最後一次。
“這三萬人從不無辜。赤墀被送到郎邪手中第二天,郎家軍便給他們發了軍餉和兵械,這些人連莫留關口都不曾跨過,便折返要再攻北燕。他們從未想過要降,不過是大楚朝廷埋進北燕邊關的暗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