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馭海感覺自己的手骨已經碎了。
“我從沒有不要赤墀,我隻是想送他回家。”
滿馭海抬起眼。
思念纏綿銷骨,他把自己泡在屍山血海裡,做了五年的行屍走肉。哪裡想過再次相見,人不人鬼不鬼的隻有自己,而對方早已榮華富貴加身,承儘他人帳下歡。
“大哥殺我,有什麼意外。”滿馭海說,“我本就該死。”
萬楓臉上的笑容陡然一僵。
“照你的意思,滿應天這是大義滅親了。”
“五年前莫留關屠戮,他已經對我失望。”滿馭海道,“五年內我頻頻練兵以求踏平關中,早已與他不是同路。”
“聽起來,你這是在後悔了。”
滿馭海緘默不語。
“那再說說,燕帝怎麼死的?”
“……大哥所殺。”
又是一陣長久的沉默。
萬楓也說不上心裡是如何感受。雖知白雲蒼狗,世事無常,可如今這樣明白的聽見,還是忍不住唏噓。
滿馭海……又是怎麼走過這五年的呢。
“你是什麼時候察覺滿應天對你有殺心的?”
“父皇死前,從未。”
“滿應天有奪位的本事,兵力必不是一朝一夕養成,你難道沒有半點警覺?”萬楓一笑,“難道這五年來你是耳聾目盲不成?”
滿馭海眸光一沉,片刻便覺得脊背發冷。
“你想說,不止這五年……”他立刻否決,“不可能。”
萬楓輕笑。
“當年我離開關中後,你便借機扳倒了滿承林。你從小與滿應天在烏珂台墾荒備糧、馴馬練兵,能勝過滿承林少不了滿應天之助。可為什麼,是滿應天助你,卻不是你助滿應天?太子之位,你靠什麼所得?”
滿應天雖不似滿承林是正妃所出,但總好過滿馭海生母隻是關中樂妓。滿承林一死,照理,太子之位該由滿應天這長子坐。
可他偏偏沒有。
是不想,還是不能?
是無意,還是不甘?
滿馭海喃喃:“父皇。”
是了。
當年萬楓便有這樣的感覺。北燕蠻地,對血脈並非極端看中。燕帝三子,長子滿應天性溫吞,次子滿承林貪食色,唯有滿馭海最有燕狼之風。
為了打磨一匹頭狼,燕帝從他十二歲便開始著手。烏珂台苦耕耘、蛇窟死裡逃生、多年冷眼相待,都不過是為了激起這匹惡狼的血性。
終於有一天,滿馭海出手了。殺死了他的親哥哥,屠戮了關中三萬戰俘,這匹狼練成了。
燕帝便放心地把這片不瘋狠不成活的北地交給了他。
堂上一片死寂。
萬楓撂下茶盞,緩緩向滿馭海走去。
“可惜燕帝還是棋輸一步。他沒想到,他那最是軟弱寬厚、視龍椅於無物的長子,會成為最果決地盯上皇位的人。”萬楓的手搭上滿馭海的肩,對方黑發上滴落的水珠順著他敞開的袖口滑進胳膊,“滿馭海,你大哥不見得比你聰明,但他一定比你早一步覺察了燕帝的意圖。”
所以他一定不是這五年才著手篡位。
一定更早……更早。
滿馭海猛得攥住了萬楓的手。
“萬赤墀。”他的嘴唇有些蒼白,“這隻是你的揣測。”
“或許吧。但你隻會在這裡乾枯求死,而你大哥會在北燕晝夜不停地謀劃下一步。”
萬楓踮起腳,貼在他耳邊道:“桴鼓相應,接踵而至。滿馭海,你怎麼活?”
滿馭海低垂眼簾,聲音略啞:“我不怕死,隻想要真相。”
“那真相也要等你活著才能知曉!”
滿馭海譏諷一笑:“你當真覺得我還有資格活著麼?”
父死,兄仇,三萬骨肉歿於郎邪鋼刀,更不必替他身上還背著莫留關戰俘的壘天屍骨。
這本就不是他選擇的路。
萬楓終於遏製不住胸中怒火,用力掙開他的手,給了他一巴掌。
“滿馭海!你以為我是為了誰!我從南林趕回來跑死了三匹馬,為你拔掉了埋了五年的釘子,求了這輩子都不想再見的人,冒著遺臭萬年的大不韙留下你這條命,你現在告訴我你不怕死!你不怕,我怕!可以了麼?滿意了麼?!”
疼痛從臉頰傳至四肢百骸,滿馭海隻覺得先前詔獄之刑都遠不及此刻的耳光讓他清醒。
萬楓眼眶泛紅,身體都在不住顫栗。
滿馭海滯住:“你……”
“你不是覺得自己沒資格活著嗎?好,我現在告訴你。”萬楓努力壓下隱隱的哭腔,一字一頓道,“你想死也沒用,我會不擇手段地保住你這條命,讓滿應天沒有開戰的理由,把郎邪的兵權一點一點吃回來。你是沒資格活著,但你現在是我的狗,我要利用你做事,你隻能聽著!”
這話實在難聽又紮耳,滿馭海心上被刀捅著,先前的悸動像是水上餘波,現在已經尋不著蹤跡……
卻在抬眸之刻對上萬楓眼眶中搖搖欲墜的一滴淚。
晶瑩的淚珠從唇角劃過,仿佛昭示著落淚之人極力壓製的情愫。
滿馭海心潮喧囂,那一點悸動餘波霎時間變成狂風暴雨。
他聽見自己說:“隨你高興。”
頓了頓,又壓低了聲音:“……先彆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