撂下此言後,明昱那一身鴉青色便消失在彤雲密布的晚空中。
滿馭海已不複膳前溫存笑意,甚至較從前尤冷三分。正沉默著,又聽身後傳來腳步聲。
他這才發覺三個少年少女竟然還沒走,隻是一直藏在另一間廂房內。
圖那歌見他麵色沉鬱,便說:“大人……奴看倉內有兩隻遊隼養在籠裡,這猛禽一直鎖在籠中,翅膀便軟了。倒不如……倒不如趁著今夜有風,帶它們到高處飛一次。”
滿馭海本要把花旗鎖扣上,聞言動作一滯,頓了片刻,又折回去把兩隻遊隼的銅籠提了出來。
他看向原柏寒,“你要來嗎?”
原柏寒踟躕片刻,極輕地點了頭。圖那歌將那銅籠接過,和張相林走在前頭的鬆徑上,掏出自己一直掛在脖子上的鷹哨給他看。張相林分了一個,試吹了片刻仍不得要領,隻得撓撓後腦勺放棄。
滿馭海同原柏寒走在後頭,原柏寒見他有意繞過酒和銅爐的事,便也自覺沒有再提,隻問:“小皇帝來找你做什麼?”
滿馭海道:“明昱要挑人換水禁軍,大概會起擂台。”
原柏寒蹙眉道:“不奇怪,小皇帝好勇鬥狠,最喜歡血流三尺,自然不會用常規選兵的法子。”
“聽起來你不喜歡這皇帝。”
原柏寒磨了磨牙,聲音凍在風裡:“……我阿姐要嫁他,說不定,還要入主中宮。”
“你阿姐?”
原柏寒拾級而上,靴尖踢破階邊凝露的霜草,腰間的忍冬蹀躞帶叮鈴作響,“我阿姐比我大一歲,先前一直在晴州,若不是此番朝堂執鬥,本應該嫁與名門探花,一生一世一雙人的。”
滿馭海:“所以你才厭我?”
若沒有他,或許朝中爭鬥也不至於這樣波詭雲譎,或許太後也不會與原家相結,原柏寒的姐姐也不用作為棋子嫁入皇門。
原柏寒先前是這樣認為的。可……
“沒有你,也會有彆人。我原家想要破開梁嗣的天穹,總要找一把劍。而我師父跟我說過,凡劍出鞘,傷人一千,自損三百。”原柏寒垂眸,半晌才道,“可我希望損的是我,不是我阿姐。”
滿馭海默言,而原柏寒卻仿佛是打開了話匣子,開始有一搭沒一搭地絮絮叨叨起來。
“我小時候總讀不好書被我爹罰站,可我阿姐卻是過目不忘,詩詞歌賦隻消看幾遍便能熟背下來。我那時候很嫉妒她,便時常到她房裡偷走她心愛的玉飾藏書,我阿姐在這種事上卻遲鈍,竟然一次都沒有發現過。隻要我想偷,一定拿的到。
“我那時候覺得她真傻啊,書讀得好有什麼用,還不是連爹給的銀兩金葉被我偷走都不知道。可現在想想,她真的不知道嗎?為什麼凡是我去,總能看到案上放著我喜歡的好東西呢?
“後來我不顧我爹反對,去了七山學劍。七山的夥食比不上府裡,我嘴挑,經常餓肚子。可是從哪天我阿姐來看過我之後,府上的下人便常常偷偷送來些膳食,我先前以為那些都是吃剩下的,後來才知道,那都是我阿姐親手做的。
“我阿姐本來是滿肚子錦繡日月、琴棋書畫樣樣精通的才女。”說到這裡,原柏寒鼻頭一酸,“可是為了我,為了原家,她學了女工,學了做菜,學了怎麼做一個好皇後,即使不喜歡,也要嫁入宮中。”
原柏寒踏上最後一級石階,聲音弱了下來,仿佛喃喃:“……傅鴻霓配不上我阿姐。”
眼見著那滾了青苔的石階已經走到儘頭,居雲峰頂的風光浩浩蕩蕩地鋪展開來。遠處是中京的萬家燈火,層層疊疊的燈光仿若美人擲碎的金杯,從斑駁而綺麗的光影中得以窺見繁華迷醉的一角。
而在這繁麗之上,懸頂陰雲有如羅織的密網,一層一層籠罩下來,編成刺不破捅不開的盾。鬆風陣陣,圖那歌打開了籠鎖,鷹羽迎風展向天際,呼嘯尖銳的嘯聲混著哨音,在山野間蕩開蒼涼淒厲的回聲漣漪。
圖那歌一聲又一聲地吹起鷹哨,那遊隼便愈飛愈高,攀過街巷深處的燭火,攀過寰宇頂端的宮燈,攀過無數渾濁而深沉的目光,就這樣飛入蒼穹之中。
原柏寒聽見自己說:“滿馭海,如果你沒有來大楚就好了。”
張相林的高呼聲飛揚起來,滿馭海的聲音隱在那歡呼聲之下,原柏寒沒有聽清他回答了什麼。
隻是凝望著翱翔的遊隼,原柏寒忽然想起,就是它們飛的這樣高,哨聲一落,也是要回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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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裡仍是一派燭火葳蕤,宋茗持著火鉗翻著銀炭,又往香爐裡點上一籠新的月麟。
王鬆年仍是玄青的飛魚服。外頭本來裹了銀鼠皮襖,可此時被香炭的熱氣舔著背脊,後頸早滾了一層濕汗,不得不把皮襖脫了,隻留一件曳撒。
萬楓穿的少,大紅的緞子裹著纖細透白的身子,凝脂般的小臂從狐裘下探出來,拿起王鬆年呈上來的卷宗。
王鬆年垂首道:“原閣老把持著戶部,再細的賬不好翻出來,但是錦衣衛這邊留著些刑名的案底,雖說片麵了些,可若是徹查,也能有不少收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