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正在樓上談話,卻見樓下坪上來了一道車隊。車內的光景尚未看清,倒見著了幾名玄青衣雁翎刀的武人,腳踏草屣,蜂腰猿臂,一看便知身手不凡。
“錦衣衛?”岑讓訝然,又見車上走下兩個油綠紗罩深藍鬥牛服的人,不由得更驚幾分,“怎麼連宮中的太監也來了。”
“先生有所不知,明昱方下了諭旨,要再起晴州銅礦。這幾位是從宮裡派出的礦監和錦衣衛,都是萬公公信得過的耳目。”
那銅礦是什麼光景,晴州又是誰的老家,岑讓豈有不清楚的道理。
怪不得傅鴻璧說長青有難,萬楓終歸是向原家出手了!
於寧王府中閉幕苦學多年,甫一出世才發覺處處都是刀劍無眼,堪稱舉步維艱。本想的好友重逢夜話,眼下卻是各自保命、夾縫求生,實在窒息。
從一旁的樓梯上走上個小廝裝束的青年,向岑讓拱一拱手道:“公子,下麵來的是有聖旨在身的貴人,把小店包下來充驛站了。此番還請公子行個方便,自覺騰出房間來。”
“住店的那樣多,怎麼偏偏瞧上了我這間?”
“貴人們喜清淨,公子這間獨立眾房、坐西向東,又有地坪窗為隔,正合貴人們的意思。”那小廝頓一頓,又道,“店中其他的房客已經卷鋪蓋了,我們掌櫃的聽聞公子是科考的舉人,也敬公子幾分,還望公子退讓一步,大家方便。”
岑讓自然聽得出他話裡的威脅意味,卻隻是拽了身側酒壇上的深紅緘布,塞子一拔,將刮骨烈酒通通灌入喉中。酒是遼東的燒刀子,入胃仿佛迸裂薪柴,灼得人從頭到腳都透出熱意。
寒鴉道:“先生,既是如此,趁天色早,不如先行收拾——”
“人人都怕萬楓,我不怕。”岑讓撚著赭色的壇口,笑聲裡都帶上一股辛辣,“既然都來了,我可不想還龜縮其後,做那畏首畏尾之事。”
她猛得支起雙臂,一躍仰倒在勾欄之上。寒鴉驚呼一聲去攬,卻被岑讓一把推開。
這白衣的風流客就這樣攜著酒壇跨上橫欄,酒光順著臉頰淌進肩窩,濕了衣襟,淨了土地。
岑讓在似醉非醉間想起千千萬萬被宦官踹進腰包的金銀,道路上枯瘦嶙峋的黧黑麵孔,田間捧土而食、大腹蹣跚的稚子,想起一院寒門士子的卷子被閹黨的考官扔進暴雨之中,想起她長兄此生不得誌而抱病榻上、鬱鬱而終。
十歲,她葬了長兄後走出柴門,挽起長發、穿上直裰,一路求學,直至寧王幕下。而今她已二十有五,若想科考為臣,女子身份必然會被揭露。
幸而岑讓也不願做明昱的臣。
——這大楚江山,早該易主了。
岑讓手一揚,空了的酒壇隕墜而下,正巧砸在那太監身前半丈處。
四下皆驚。
那太監怒而仰首,卻隻見一個俊秀的白袍書生坐於橫欄之上,兩麵酡紅,醺醺散漫,飛揚起狂浪笑意。
一錦衣衛喝道:“放肆!”
寒鴉立即抱拳道:“我家公子飲了酒,此刻神智不清,萬望各位大人不要怪罪。”
那錦衣衛啐口唾沫罵聲醉鬼,“便是如此,衝撞了貴人,還不下來請罪!”
岑讓仰天大笑,一旁那小廝見勢頭不利,竟轉身闖入岑讓房中,將她的包袱藏書一下子抱了出來,摜在地上。
寒鴉驚道:“你……!”
岑讓卻擺了擺手,將包袱四角提起來,扛到肩上。
“走罷。”
二人從樓上下來,寒鴉走過去向那幾人說了些什麼,那太監卻怒色不緩,聲音斷斷續續地傳來:“不過是個書生……觀擂也是你能想的……還不利索滾蛋……”
寒鴉又氣又急,待回頭,卻發覺岑讓的身影竟然不見了。
他拐出客棧尋了片刻,方在小道上瞧見了醉步飄搖的那襲白衣。正要開口,卻聽岑讓說:“懷秀目盲,長青年少,容己女身。”
她仰麵迎風,聲音也飄了起來,“懷璧者生而戴罪,青柏者不屈而折,求容者偏偏難為世道所容。寒鴉,你說說看,可笑不可笑?”
寒鴉隻道:“先生萬莫此言。倒是眼下離了客棧,還應再尋個去處……”
岑讓搖了搖頭。她大抵是真的醉了,竟喃喃起來:“瀉水置平地,各自東南西北流。人生亦有命,安能行歎複坐愁①?”
寒鴉默默。隻聽她邊行邊吟,似笑似喝,“酌酒以自寬,舉杯斷絕歌路難。心非木石豈無感?吞聲躑躅不敢言!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