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馭海回居雲苑後隻瞧見了陳彥。
他走至堂中,解開胸口的黃銅一字褡襻,將肩上那件長及膝頭的純黑暗紋大氅卸下,扔到了陳彥懷中。
陳彥正要為他收起,卻聽滿馭海道:“聞聞。”
陳彥不知何意,惶然望著他。
滿馭海在堂中的黃花梨軟屜椅上坐下。他右臂支在扶手上,指上鋼戒撐著額角,狹長而冷的眸子沉浸在陰影裡,字字都如長劍穿心:“上頭都是晚香玉的香氣。”
陳彥即刻明白了,撲通一聲跪在地上。
滿馭海指節敲著扶手,又道:“昨夜萬楓落水受寒,我用這衣裳裹著他,抱了一夜。這味道你應該熟悉,如不確定,再聞聞也無妨。”
陳彥脊背都被冷汗浸透了,匍匐跪著隻顧磕頭。
“我不知道你和明昱都說了什麼,但想來你也無真憑實據,不過是說些自己的猜想。”滿馭海輕笑一聲,“而今卻有憑證了,要不要我送你一程,親自送你到小皇帝麵前請功?”
陳彥戰栗良久,方才哆嗦開口:“奴婢……奴婢的確是跟隨陛下不假。但奴婢縱使偶有片語可達聖聽,也隻是依命行事,實在……實在是迫於無奈……”
“你都對傅鴻霓說了什麼?”滿馭海的笑聲愈發冷了下去,“是我逼迫萬楓,還是萬楓勾.引我?亦或是我們二人暗通款曲,堂堂天子腳下大行荒.淫之事?”
“奴婢絕無此言!”陳彥叫苦不迭,“奴婢……奴婢隻是浣衣時瞧見些許蹤跡,便向上報了兩句。至於其他揣測皆是聖意,奴婢無權左右。”
“我夜裡出行的事,你也一並告知了?”
陳彥猶豫片刻,點了頭。
滿馭海沉思起來。
照這樣講,明昱或許也埋伏了人在東廠,倘若真發覺到他與萬楓有什麼動靜,隻怕要惹上大麻煩。幸好這些日子裡他們並未做過什麼,就此看來,或許是萬楓察覺得早。
但他心裡卻並不能算是高興。
五年前的萬楓也聰明,審時度勢、洞若觀火,他所不懂的人情世故,萬楓都能遊刃有餘地處理好。然而彼時的他縱使謹慎,也萬萬做不到事事周全。
現在的萬楓卻是多智似妖,做得太好也太密,仿佛將萬種行差踏錯都算在了心裡。
這五年裡有多少人害過他、叛過他,才能練就如此警醒?
滿馭海道:“你該知道倘若此事被我發覺,你會麵臨什麼下場。”
陳彥伏地片刻,緩緩支起雙臂,仰頭望向他。
“奴婢明白。”陳彥墨眉舒展,仿佛已經坦然接受了這般命運,“大人待奴婢不似仆從,卻似兄長,而奴婢卻做了背叛大人的無恥之徒。大人要殺要剮,奴婢絕無怨言,唯有一句——”
他重重地磕頭,一言一字擲地有聲:“請大人務必遠離萬公公。”
滿馭海未曾料到他會說這樣的話:“為什麼?”
“奴婢雖不能說了解,但總歸也見過萬公公的手段。當朝權宦、隻手遮天,詔獄手段無所不用其極,朝中上下多少老臣意圖清剿都慘遭喪命。大人於奴婢有恩,奴婢不願意大人也成為被拋棄的棋子,更不願看大人在萬公公的膝下搖尾乞憐……”
又讓萬楓說準了。
因為覺得萬楓狠辣無情,因為知道他們二人的關係,因此好心讓圖那歌去了軍備庫。
可這番好心,卻險些釀成大禍,甚至陰差陽錯,成了推動張相林赴死的波瀾。
“你說你知道他的手段,又說自己不了解他,那憑什麼就對他下此定論?”
滿馭海胸中壓著暗火,萬楓身上傷痕累累、常年纏綿病榻,夙興夜寐不得安寧,還要背負這諸多偏見沉重度日。
所有人都覺得他會下毒手,所有人都覺得他要爭要搶,卻沒人問過他想不想、願不願。
憑什麼?
“我便是樂得為他所用,這是我自己的選擇,容不得彆人多餘置喙!”
滿馭海撂下此言,冷靜了良久,方才又道:“……你是受明昱的吩咐,身不由己,我不怪你。可你如若還想留在這兒,就得按我說的做。”
陳彥驟然愣住,一時瞠目結舌,不知以何應答。
“您……您不殺了奴婢?”
“殺了你,反而坐實了明昱的猜忌。”滿馭海道,“日後你照舊與他通音,該換什麼說法,你心裡有數。”
陳彥心下慢慢澄明了,跪在地上又磕頭謝了恩,隻說明白。
滿馭海起身,到門前站了片刻,又問,“昨夜我走後,張相林的屍首如何處置的?”
“昨日您徹夜未歸,小原將軍和圖那歌姑娘便先將張公子下葬了。”
“葬了?既然中了毒,不需要留著屍首勘驗麼?”
“岑公子身邊帶了個身手不凡的江湖人士,仿佛一直埋伏在山中。張公子下葬前那人現了身,對著屍首觀察了片刻便離去了,岑公子說讓他看過便可。”陳彥頓了頓,“小原將軍仿佛也認識那江湖客,故而奴婢沒有阻攔。”
江湖人士?
估計是傅鴻璧放在岑讓身邊的人吧。
“我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