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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州府,南林行宮。
蓮台水榭之中擺了張羅漢床,坐於其上的婦人身著鬆綠色罨畫長裙,緙絲矮梅綻於石青摻絨褙子之上,外罩一件深紫翻金的藏貴狐裘。鬢上華勝玉光溫潤,耳際銀鐺精而不俗,端得是一派雍容端莊。
柳翎立於一側,為她細細揉著額角。
“柳太醫這一手點穴止痛之法又有精進,也不枉哀家特地從宮中將你請來。”
“太後青眼,臣不勝惶恐。”柳翎斂目道,“倒是太後一貫勞心傷神,難免令臣憂心呐。”
太後雙目闔緊,鏤金護甲捋過懷中貓兒的後脊絨毛,道:“哀家幾曾想呢,隻是這世上的煩心事、煩心人太多,哀家想躲,卻又無處可躲。”
言及此處,又緩緩睜開雙眼,望向一端湖岸上跪著的白衣身影。
柳翎雖未抬頭看,卻也知道那跪的是誰。
一貫端雅清貴的寧王殿下,此刻隻著一件素白的薄綢裡衣,雙履卸下,赤足跪在雪中。束發的玉冠已然被打落,滿頭青絲垂落肩頭,隨寒風而飄搖成淩亂的烏雪。
麵上仍是一道白綾,看不出什麼情緒,隻有發青的唇瓣緊緊抿著,露出些脆弱蒼白的病色來。
太後道:“柳太醫會不會覺得哀家對自己的兒子太狠了些?”
“慈母多敗兒,寧王殿下賢名在外,是太後嚴以教子的成果啊。”
太後輕笑一聲,抬手示意他停下,抱著貓兒站起身來。
一側的太監撐起紙傘,扶著她走近傅鴻璧。
“璧兒。”行至兒子身前,太後微微屈身,將他肩頭落雪拂去,“哀家知道你有壯誌。可這誌向需得有錢有兵才能撐得起,靠你那幾個所謂的朋友,撐不起來。”
傅鴻璧的肩頭因為寒冷而不住戰栗著,聲音都在發抖:“兒臣……明白。”
“明白?”太後裹著護甲的手扼住他的下巴,朱唇勾起一抹冷笑,“你若明白,就該遣散了你那一府幕僚。七山多是紙上談兵的腐儒,你莫不以為靠著那些人便能遠離哀家的眼、自己獨掌天下了?!”
一掌利落乾脆,護甲堅硬,故而在那白璧似的麵龐上清晰地留下幾道指印,滲出絲絲血珠來。
傅鴻璧身形不穩,直直跌進雪中,伏地再難起身。
太後將護甲上的血痕揩淨,淡淡道:“璧兒,哀家是為你著想。你就是恨也罷,怨也罷,府裡的人,該趕的趕,該殺的殺。若是落入哀家手裡,可沒這樣簡單了。”
言畢,對身側的太監道:“雪大,扶殿下回府罷。”
那太監便走過去摻起傅鴻璧,對方已然凍得不省人事,雪中殘礫割破了足尖,一路蜿蜒起血跡來。
直到行宮外頭,卻聽一聲暴喝:“你們做什麼!”
原柏寒一個箭步,將險些跌下台階的傅鴻璧攬入懷中。腰間翎刀出鞘,直橫到那太監的脖頸上:“他怎麼了!”
那太監是太後身邊的老人,並不驚詫,隻垂頭道:“殿下和太後母子之間的事,小原將軍就不要多管了罷。”
原柏寒側首,見他膝頭布料洇出血色,滿身飛雪混著泥星子,心下立即了然三分。虛虛攬著他纖瘦的腰,恨恨道,“母子?誰家母親會這般不顧兒子的命——”
“小原將軍慎言。”那太監道,“各家有各家的法度,還請您莫要多管,請回吧。”
原柏寒咬牙怒目一番,最終還是收了刀,將傅鴻璧扶到馬車上。
岑讓未曾下車,見狀大驚道:“殿下?殿下這是怎麼了?”
原柏寒卸下肩上大氅,將他密密裹了,又俯下身來將他裸.露的雙足攥進掌心,碰到那傷口時,傅鴻璧扯著他的袖角低吟了一聲。
“這麼大的雪,也不知道跪了多久。”原柏寒後槽牙都要咬碎了,轉頭命馬夫道,“駕馬急些,速速趕回府中!”
岑讓扇子一敲掌心:“壞了,大約是殿下與七山的事,被太後給發覺了!”
原柏寒無言,隻是低著頭喃喃地喚:“懷秀,懷秀彆睡,快醒醒。”
傅鴻璧伏在他膝頭,一抹血痕粘在唇上,露出幾分孱弱的糜麗來。他額上滾燙,蹭著原柏寒指腹的脖頸滿是熱氣,昏昏沉沉之際說起什麼,卻都是語焉不詳的囈語。
岑讓道:“殿下這是說什麼呢?”
原柏寒垂耳聽了片刻,立即將袖中玉盒掏了出來,“……我記著呢,已經給你找來了。”
盒蓋打開,裡頭卻是卷邊關才流傳的連環畫孤本。
岑讓都不由得驚了:“你從何處找來的?”
“圖那歌接觸市井的人多,我試著問過,想不到真的找來了。”他把那連環畫塞進傅鴻璧手中,“你最喜歡的鴻音七傑出山關的故事,我已看過了,繪聲繪色,精彩無雙——”
傅鴻璧恍惚中勾起一抹極淺的笑來,而攥著那畫本的指尖卻無力垂落下去。
原柏寒心頭一涼:“懷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