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命人奉上筆墨。
滿馭海置筆而上,道:“閣老將簽字罷。”
明晃晃的長刀就懸在半尺之外,原巒盯著滿馭海看了半晌,未曾動作,卻聽孟西岐的聲音緩緩傳來。
孟西岐撚著手旁案上的藥煙長鼻壺,深吸了一口:“萬公公,老臣已是強弩之末,可經不起這民變了啊。”
萬楓道:“孟閣老多慮了,何至於此——”
誰料孟西岐咳嗽更甚,將他餘下的話音通通蓋了過去。
萬楓道:“要不要替孟閣老請太醫上殿?”
孟西岐招招手:“無妨……咳,無妨……”拿著帕子揩過一番,續道,“老臣是兵部的尚書,死前也沒什麼大誌了,惟願見個戰事休熄,不至於死後遭百姓掘墳鞭屍……”
言畢眼角竟溢出淚來,一時嗚嗚咽咽,泣不成聲。
梁東逾被這番作勢膈應得夠嗆,遂道:“孟兄這話卻奇怪,當下不過是就事論事,報了這筆銀子,擋不了孟兄死後安穩——”
孟西岐哭聲欲振,捶胸頓足仰天長嘯,動作堪稱一氣嗬成。哭泣間又將先帝和列祖列宗搬了出來,底氣十足,卻半點瞧不見方才病懨懨的神色。
梁東逾這邊吭了個氣,便被哭聲壓過去,半點話鋒也透不出來了。
……滿馭海還是頭一回見大楚的文人風采,回眸去看萬楓,見他亦是神色複雜,一時心下也有些沒譜。
良久,萬楓才道:“孟閣老身子不適,還請原閣老速速簽字,我們這會便散了罷。”
此言一落,孟西岐順勢白眼一翻,梗了過去。
“孟閣老!孟閣老!”
大殿上即刻亂了,救人的請醫的鬨成一團,像是要把屋頂掀翻過去。
原巒被那刀壓著,見此情狀,知道這一遭算是輸了。於是不得不將那筆接過,憤憤簽下字來,隨後拂袖而去。
萬楓將票擬交給司禮監剩下的太監批紅,對滿馭海說:“你且隨我來。”
滿馭海不解他的意圖,隻跟著他一路行出金纓殿,跟著那輛將孟西岐抬走的轎子,直至到了一側的偏殿。
萬楓衝著備藥的太醫道:“孟閣老是國之棟梁,若是就此百年,卻是我的過錯。”抬袖遮住口鼻,複又道,“諸位先下去煎著藥罷,孟閣老這兒有我守著。”
……
殿內不一會兒便空了。下人推緊了殿門,孟西岐便幽幽轉醒。
麵前坐著的青年穠麗美豔,眉目間溫軟含笑,卻是叫人看不透的暗潮洶湧。
他有些恍惚,終了還是喚了聲:“萬公公。”
“閣老醒了。”萬楓端著藥碗,溫聲道,“您老覺得如何?”
“老毛病而已,雖是時常暈厥,大抵都是有驚無險。”他抬眼又看見滿馭海,“……萬公公手底下的人倒是一個比一個厲害了。”
“北燕的狼是比關中人有野性些。”
“北燕啊……”
孟西岐仰麵長歎一聲,聲音了無波瀾:“老臣先前有個小徒兒,聰明嬌憨,是舉世無雙的天才。隻可惜……”
又是再歎,恍如囈語,“後來家裡出了變故,七八歲的孩子,被扔去邊關充徭役了。聽說他後來被北燕的人砍了頭,老臣卻連他一片衣角也不曾留得……”
滿馭海意識到了什麼,握緊腰間翎刀的指節微微收緊。
萬楓道:“天災人禍避無可避,怪不得閣老。”
孟西岐笑起來:“老臣也時常這樣開解自己。隻道那小徒兒死在了自己最光輝燦爛的日子裡,不染這世間半點汙穢,質本潔來還潔去,也算乾淨。”
就此移過目光,深深望向萬楓:“若他還活著,卻未必能這般乾淨。怕就隻怕是本心儘喪,叫老臣也認不得了。”
萬楓將滿馭海的手從刀上推下,淺淺一笑,似是告訴他無妨。
他低下頭來,乖巧喚了一聲。
“師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