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西岐眸底劃過一瞬的詫然,旋即又化作平淡綿長的笑意。
“……果真是你。”
“師父是怎麼發覺我的身份的?”
“五年前,映庭將你帶回來的時候,我便悄悄見過你。隻是那時候你病得厲害,昏在病榻上隻剩一口氣吊著,大抵已經不記得見過我了吧。”
五年前——
萬楓倒是有些印象的。那時他剛淨了身,高燒不退,夜夜夢魘。昏暗頹敗的慎刑司小室內滿是蚊蠅腥臭,他忍著劇痛縮在角落裡,外界的聲光都變成了催命的鼓點。
也不知是過了多久,恍惚間仿佛有人攥住了他的手,一口一個楓兒夾雜著隱隱的哽咽。
他半夢半醒間以為是祖父,抖著胳膊要祖父抱。
那老人就一下一下地撫著他的背,用慈愛而心痛的聲音說楓兒乖,楓兒不疼了。
萬楓瞬時怔住,旋即便覺得鼻頭酸了:“是……是您……?”
孟西岐極輕地點了頭。
“隻是當年你祖父那樁案子牽連到了兵部,我擔心若是與你相認,會暴露你的身份。”他抬眸看向屋頂,聲音仿佛從遙遠的天際傳來,“這幾年我在晏州,你在中京,縱使我有心助你,卻也——”
萬楓即刻想到了很多事。
他在司禮監升的太快,總覺得這背後仿佛有隻推手在暗暗相助。起初以為是顧映庭,可屬實不解顧映庭為何要一路助他。
現下看來,背後真正的推動者,原來一直都是師父。
“我……”這一番剖白得太遲,萬楓心頭一陣百感交集,仿佛昔日的百般委屈苦楚終於得以傾訴,開口便已染上哭腔,“我以為師父怨我自陷泥淖,何況我已是戴罪卑賤之身,實在沒有臉麵與師父相認……”
“胡說!”
孟西岐猛然直起身來,“為師教你詩書史典,救國濟世都是其後,其先卻是要你好好地、昂首挺胸地在這世上活下去!”
“可我做了很多惡事,殺了很多人。”萬楓垂目,指尖劇烈顫抖起來,“……我明明知道梁嗣父子貪腐無數,可還是逼原巒簽了字。”
孟西岐沉默良久,隻說:“師父是老,但師父不傻。現在不是扳倒梁家的時機,小不忍則亂大謀。”
“那您——”
孟西岐撫胸咳嗽一陣,方道:“為師不過是想看看你有沒有這份狠心。”枯瘦的手指繞到他發間,笑中帶上幾分欣慰,“為師看得不錯,楓兒,你能忍。”
複又歎息,“可就是太能忍了……不知在這世上要受多少委屈啊……”
萬楓眼眶通紅著落下淚來,捧著師父的手道:“楓兒不委屈。師父,您以後就留在中京,楓兒給您養老送終。”
孟西岐嗬嗬笑起來,“怕是不行嘍。”
他顫抖著從懷中掏出一遝紙紮來,遞到了萬楓的手裡,“這是為師這幾年在晏州收集的有關你祖父當年案子的種種,你拿好了,將來有朝一日定能用上。”
孟西岐又道:“顧映庭很快便到中京來,梁原兩家爭鬥必將兩敗俱傷,到那時,顧家將成為大楚第一的簪纓世家。你拿著這案子的資料扳倒顧映樓,到時候映庭執掌顧家,定會全力助你翻案。如此一來,就是天塌下來,也擋不住你的道路!”
萬楓接過,心中隱隱有種不好的預感。
外頭太醫敲了門要送煎好的藥來,萬楓便起身去端回來,剛跪到榻前,卻又見孟西岐目不轉睛地盯著滿馭海。
“這位北燕太子,是你什麼人啊?”孟西岐咽下一勺藥,平靜地問,“仆人?隨從?朋友?”
滿馭海道:“我是……”
萬楓打斷了他,豔紅的指尖端著藥碗,聲音朗朗:“他是我的夫君。”
孟西岐剛咽下的藥即刻噴了出來。
萬楓慌忙幫他擦乾淨嘴角的藥漬,補充道:“我以前流亡北燕的時候給他當小妾……算是夫君吧。”
孟西岐艱難地把藥喝下去,扯出一個笑來:“他對你好麼?”
萬楓甜甜一笑:“他對我很好,我喜歡他。”
“那便好,那便好……”孟西岐寵溺地揉揉他的頭發,複又指了指外頭,“你出去在外頭稍等片刻,為師同這……太子殿下說幾句話。”
萬楓乖乖出去了。
豈料殿門剛一關上,孟西岐便扯出床底的靴子,穩準狠地朝滿馭海臉上砸去。
“混賬東西!什麼狗雜種蠻子,膽敢欺負我徒弟!”扔完了靴子仍覺得不解氣似的,便又狠狠啐了口唾沫,“說!你是用了什麼花言巧語濫賤手段,才哄得楓兒對你百依百順?”
滿馭海未曾料想到這一番變故,即刻一撩衣擺跪下。
“先生,我不曾……”
“不曾?不曾什麼?”孟西岐咬牙切齒,“彆人不知道,我還能不知道?我們楓兒從小就是個耳根子軟的,哪家壞東西哄幾句便能拐跑。我看你就是吃準我們楓兒心腸好,才敢做出這等無恥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