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暮 日遲獨坐天難暮。(1 / 2)

宮門聞犬吠 長風獵日 3961 字 11個月前

城樓離大道尚遠,滿馭海不可能看得見。萬楓止了淚意,掰著柳寺微的手腕掙脫出來,指甲嵌進他的皮肉裡:“那你就弄死我!柳蔭庭,你該知道你爹是為太後做事!”

他身子半掛在懸窗之外,紅袍傾瀉而下,恍若招搖染血的旗幡,“孟師父一句話,你爹就被扔去了晴州,若太後有意保他,怎會如此輕而易舉地丟他出去!”

柳寺微當然明白這一點:“所以你想我如何?難不成我還能殺了太後?!”

柳家人的命不值錢。不過是些大夫,醫術再高明,在那些達官顯貴眼裡也是上不了台麵的東西。柳翎不甘於此,想往上觸摸權貴的刺,到頭來也隻能被宮廷車輪碾成粉身碎骨。

城樓上風聲陣陣,二人的呼吸都是亂的。

道上馬鳴長嘶,官軍開拔了。盔甲鐵戟碰撞的聲音遙遙傳來,萬楓側目看見滿馭海的背影,他乘著漆黑的駿馬愈行愈遠。

萬楓冷聲道:“放開我。”

柳寺微一點一點地鬆開,沉默良久,方道:“他已經走了。”

“我看得見。”萬楓轉過身,走下城樓的長階,“你爹也走了,還站在那兒作甚?”

“滿馭海走了,他還會回來。”

柳寺微苦笑半聲,“我爹還會麼。”

正好行至城牆之下,黃沙隨著西風卷落而來。萬楓想往孟府走,可在岔口上又止住了腳步,隻默然望向遠方來往的車群,盯著拉車那瘦骨嶙峋的老黃牛,眼裡飄起那老牛鼻孔中噴出的霧氣。

“我沒了師父,你送走爹。”萬楓仰麵笑起來,“柳蔭庭,你說怎麼辦。”

柳寺微以為他又要哭,然而萬楓隻是笑。笑著笑著被黃沙嗆到,扶著城門的環柱一點點擦乾眼角的半星淚痕。

寬大的紅袍下露出的腕子蒼白纖細,揚沙迷了眼,咳嗽聲愈發叫人揪心。那頭被他扯過的長發散亂幾分,這笑裡都是失去至親的悲慟。

柳寺微終於開口:“內閣死了位閣臣,你代表皇家去撫慰孟家親屬,這點事還要我教?”

他的馬車候在前頭,正逢登車之際又回過頭。他生了個刻薄譏誚的心腸,冷嘲熱諷慣了,卻不知這關心人的話如何說,半晌才半挽蟹殼青的長袖,伸出爬了青筋的手:“我送你到孟府?”

萬楓沒有握他的手,但還是上了車。

柳寺微在餘光裡看見他被自己掐紅的脖頸,心裡莫名煩躁,嘴上卻說:“你到底想要我做什麼,才肯保我爹一命?”

萬楓道:“遙遙在你府上如何了?”

“絮絮和他親得很,遙遙整天跟在她屁股後頭叫姐姐。他雖然心智不全、又有耳疾,但和絮絮玩樂這些時日下來,倒沒怎麼哭鬨過了。”

萬楓點了點頭,“絮絮性子活潑,想來遙遙跟著她也能開懷一些。”旋即又低笑一聲,“你也能活出點人味兒來。”

柳寺微默了片刻,“你為什麼要把他寄養到我這裡。”

“我在中京除了那些手下,能托付的也隻有你。宮中太亂,我不願他一個小孩子活在這些波詭雲譎之下。”

柳寺微心裡微動,“即使他是陸煬的兒子,即使郎邪與陸家親厚,你拿一個癡兒的命,牽製不了郎邪什麼。”

“原本我也沒想用他把郎邪如何。”萬楓側首看向他,“我要你把他送到太後身邊,做得到嗎?”

柳寺微的臉色陡變。

“你瘋了?”

萬楓移開目光,“……不,或許不該這樣說。這麼說吧,用遙遙換你爹的命,做得到嗎?”

柳寺微蒼白著嘴唇道:“首先,太後送我爹去晴州,未必是要棄了他,或許隻是暫時規避風頭;其次,你當太後是什麼,她怎麼可能留遙遙在身邊?最後,遙遙是個不諳世事的孩子,你縱使有萬種計劃,也絕無半點實施的可能!”

萬楓道:“我先回答你後兩條。太後憑什麼要接納遙遙,我不知道,要你去想;至於計劃,我想你多慮了,我沒什麼計劃要他去做,隻想給他找個蔭蔽,這輩子榮華富貴足夠了。”

隨後他撩開半頁車簾,日影斑駁投落下來,映在他本就精貴豔麗的眉眼上。麵前人仿佛濃墨重彩勾勒的飛天壁畫,瑰麗華表,絢麗如神,可眼底卻是冷的。

“……至於你父親的事,我不妨也告訴你。”萬楓道,“你覺得為什麼孟師父一句話就能讓太後甘心撤掉身邊的親信?是因為你爹做了錯事?不,是因為我師父手裡有她的把柄,她怕了。”

“什麼?”

“兵部今年超支二百萬兩,超支的緣由是增補軍械。然而軍械沒有撥到士兵手裡,你猜這銀子去哪兒了?”

“自然是梁家貪墨,從中盤剝了。”

“不對。軍械製發和糧鹽收稅不同,有就是有,沒有就是沒有,造沒造出軍械,誰都看得出來,梁家不敢在這上頭造假。”

“可這錢確實沒了。”

“沒了,可其實一直都在。”萬楓笑,“今年用錢最大的地方在哪兒?”

柳寺微略一思忖,冷汗便下來了:“南林行宮。”他即刻明白了這其中深水,顫聲道,“軍械肯定是造了,如果沒造,監察的監軍和禦史都能看出異樣,不會到現在也沒人吭聲。所以隻有一個可能……”

“造了,但是造完沒有下放到士兵,而是賣給了彆人。”萬楓合掌一笑,“賣完的錢,正好孝敬太後。”

這已然不僅僅是受賄諂媚了。

這可是軍械走私!是叛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