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後手。”這一回,陳道宇回答的倒是快,“到此為止了。”
尋骨風要罵,被川斷攔了下來。
“攔我作甚?”尋骨風咬牙恨恨道,“交給我,正好我那九節鉤鞭癢了,喂他一夜,不怕他不說!”
“你忘了部堂的囑咐了?”川斷瞪了他一眼,“還沒改掉你的江湖匪氣!不準用刑,這話要我提醒你幾遍?”
尋骨風:“那要如何?就留著他哽著舌頭,連個屁也放不出來!”
川斷對尋骨風這張臟嘴已經無話可說,正為難著,卻見堂外的門被人推開了。
……顧映庭來的很晚,他手中提著盞黃銅燈台,躬著脊背坐到堂中,瘦削的肩上還有未化的積雪。
台裡燭火燒的很旺,陳道宇身上的寒意被融下去幾分。他沒有力氣往燈台的方向挪,而顧映庭卻輕描淡寫地把台底往他身側推了推。
陳道宇歎了口氣。
“顧部堂,世人都說你是月中桂,潭中星,從前我還不信,眼下親眼所見,卻是不得不信了。”
顧映庭攏了攏衣襟:“謬讚而已。”他的聲音很清朗,情緒藏得也深,不露分毫端倪,“我來也沒有彆的意思,隻是心裡有點揣測,過來在你這兒落個實。”
陳道宇:“部堂的徒兒都看得很準,卻不知您還有什麼不知。”
顧映庭緩緩從袖中掏出那隻調符來,彎下腰來,在陳道宇眼前晃了晃。
“你知道這是什麼吧?”
陳道宇抬眼看了一瞬:“似是牙璋。”
“不錯。這是七山的調符。”
陳道宇沉吟,旋即笑了:“傳言七山出儘天下名士俠客,有調符者,便可號令七山。部堂德高望重,又曾在七山苦讀,有這東西也不奇怪。”
“十七年前,當時的山主把調符傳給我。那時七山便已有一批深藏歸隱的高手,這些人後來就成了晏州總督府最初的武力。”顧映庭把調符收好,“不過在五年前,調符被人奪走了。直到前些日子,有人才又把它交還給我。”
“部堂想說什麼?”
顧映庭似乎笑了一下。
“我手下真正的兵力,也就是當初從七山出來的那批人,他們隻認調符。梁嗣認為我突破不了難民攔路這一關,大約是不知從哪裡得知我手裡沒了調符,才敢出此路數。我說的對不對?”
見陳道宇執意沉默,顧映庭便又輕咳一聲:“他想做什麼?在中京公然造反嗎?時間選在什麼時候?除夕宮宴?”
陳道宇說:“我不知道。”
尋骨風看不下去了:“簡直荒謬!部堂帶了那群江湖客十七年,最難的時候恨不得割肉而飼,能撐持到今天,哪裡是那一塊破兵符維係起來的!”
陳道宇說:“所以梁閣老這次輸了。”
川斷道:“這次?你的意思是,難不成還有下次?”
陳道宇仰首,深深望著顧映庭,竟說了一句:“部堂,我有話要告訴您,單獨。”
尋骨風和川斷都警覺起來,而顧映庭隻是抬了抬手:“你們先下去,我且聽他一言。”
堂中眾人很快便被屏退,隻剩顧映庭和陳道宇,以及兩人之間那一盞獵獵燃起的燈。
陳道宇道:“這話不是我說的,我隻是受人所托,要親口傳到您耳朵裡。”
顧映庭眼底晦暗不明:“你說。”
陳道宇緩緩開口。
“朱鬃馬……桃花醴……八千兵戈止……春鳶離天日。”
他的聲音沙啞而沉,乾澀地念著這句詩來,像是枯敗的琵琶彈起時新的曲兒,有種說不出的怪異。
顧映庭卻聽白了臉色。
他緊攥著扶手,良久才顫顫道:“…這是誰告訴你的?”
陳道宇搖了搖頭。
“我答應了他,不會告訴您他的身份。再者……您心裡已經知道他是誰了,不是嗎?”
陳道宇凝望著那盞燈,形容裡竟流露出幾分感激來。
“……我爹和我,為梁閣老做事,其實,並不全是因為利益。”
他喃喃著,乾裂的唇被暖橙的燈光映著,似乎多了些血色:“我爹不是聰明人,科舉考的不好,可偏偏有顆入世的心。那時候偌大朝堂沒人看得起我們陳家父子,就在金纓殿前的赤墀上,我爹袖裡的玉笏在閹人推搡時掉在地上,而梁閣老——那時他已是朝中炙手可熱之人——卻幫我爹把玉笏撿了起來,用袖角擦乾淨,交還到他手裡。”
他又沉沉笑起,似是自嘲,也似是解脫:“或許在梁閣老眼中,我們父子隻是承他庇佑、獲利於他,才肯為他辦事……可是恩遇恩遇,總歸,要看個機遇,才有報恩的可能。梁閣老參了一輩子沒參透這一點,這一遭,才輸了。”
顧映庭沉默良久:“要你給我傳話的那個人,他向你許了什麼?”
聞言,陳道宇感覺身上涼了半截:“……部堂,我說這些,您難道沒有聽懂嗎?”像是蒙受了巨大的悲愴似的,他唇瓣的最後一點血色也消失殆儘,“我什麼都沒有拿。隻是那個人於我有恩,我才答應幫他傳拿一句話。”
為恩生,為恩死,因恩而有衝破牢籠的能力,可也被恩所束縛,成了繭裡自焚的飛蛾。
他這一輩子,到頭來,也就這樣了。
陳道宇慢慢閉上眼。
……等川斷和尋骨風把陳道宇押走後,顧映庭放在地上的那盞燈已經滅了。
他在這一刻感受到了徹骨的淒寒。
“朱鬃馬,桃花醴,八千兵戈止,春鳶離天日。”
顧映庭在無人處緩緩地接了下句:“一彆恨,千古愁,三萬青絲守,思君至白頭。”
……為什麼會是他?
他撩開營帳,望著看不見的塞北冷日,又望向看得見的中京燈火。
或許為恩情所困的,從來不止陳道宇一人。
……飛蛾撲火?作繭自縛?
——先回中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