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期遙隻見過滿馭海寥寥幾麵,他心智不全,對這駭人的男子的麵目記得不深,故而見一次有見一次的膽戰心驚。此刻又冷不防地被吼過,立即嚇得哇哇大哭起來。
柳寺微聞聲而來,迎麵撞上滿馭海橫眉倒豎的模樣,心知是被顧部堂屈駕揶揄過了。不過他著急去瞧萬期遙的情狀,便難得沒有落井下石。
顧映庭把萬期遙抱還給他,柳寺微頗嫌棄地被這小孩兒蹭了一袖涕淚,卻沒有罵人,隻是皺了皺眉頭。
“我看他胳膊不穩便。”顧映庭道,“是先天不足,還是受過傷?”
柳寺微擦淨了萬期遙的白嫩小臉,回道:“仿佛是得罪了郎非正,被他給掰斷的。”
顧映庭胸中梗著怒意:“一個孩子,怎麼能招惹上邊關大將?”
“據說是打碎了盞燈吧……不過郎非正殘暴慣了,什麼事做不出來。”
顧映庭便沉默了。他輕輕捏著萬期遙那畸形的小臂,仿佛就這麼溫柔地撫摸一會兒,斷掉的骨頭就能愈合如初似的。
“你要把他送去哪兒?”
柳寺微猶豫了一下,還是實話說了:“送到南林行宮。”
這其實沒什麼可避諱的,萬期遙畢竟是陸煬的兒子,陸家和郎家交好,太後作為郎邪的妹妹,幫忙照顧一下也是情理之中。
隻是顧映庭太敏銳,即刻問道:“太後要這個孩子做什麼?”
柳寺微倒出早已斟酌好的說辭:“深宮寂寞,寧王殿下又與太後娘娘不甚親近,有個孩子陪她解解悶,想來她也不會拒絕。”
顧映庭望著萬期遙葡萄粒兒似的眼珠,不過是個齔齒稚子,受冷遇長大,又身有殘缺。而今心智不全於他竟成了幸事,若是殘缺卻清醒,便是第二個傅鴻璧,苦痛纏身而了無寧日。
隻是不清醒便應該淪為工具嗎?不明白痛苦便是沒有痛苦嗎?利用一個未開蒙的稚兒,和利用那些走投無路的難民,二者有什麼區彆?
顧映庭最後還是說:“萬楓知不知道這件事?”
“他知道,而且他同意了。”
顧映庭遂長歎一聲。哀歎潺潺,不過是無奈的妥協,這種事他做過太多次,而今已經幾乎把最初妥協時的不甘與難平忘得一乾二淨。
“我默許過很多我不讚同的錯事。”顧映庭微微抬首,看著柳寺微,又像是看著某些逝去的剪影,“我告訴自己,隻要最後的結果是正確的,過程的怠忽便可以彌補。”
他摸了摸萬期遙的發旋兒,喃喃道:“但小楓好像走偏了。”
又或者說萬楓本就太狠,寧可傷己一萬,也要損人八千。他在這世上有幾個真正在乎的人呢?孟西岐走後,這朝中誰還能牽住他最後的一線良知?
顧映庭不認為自己能做得到。
寒風吹卷沾了泥漬的半角棉簾,漠漠黃雲翻騰在中京城外的狹道上,塵沙萬裡,不見天日。顧映庭瞭望良久,方才看見了一個身影——鋒芒畢露的北燕王子,舉首凝望著中京城的方向,目光牽起一縷堅決難斷的長線。
……會是他嗎?
*
顧映樓坐在丹霞殿門前的階上,手裡攥著一把瓜子,磕開以後便把瓜子仁扔進嘴裡,瓜子殼吐到地上。
遠遠的看見了萬楓的車,他一撩衣擺站起來,倚著長刀,玩味笑著看他。果不其然,在他那張討厭的總是含笑的臉上,看見了一刹那的嫌惡。
萬楓愛乾淨,看著這一地的瓜子殼,想折了顧映樓這顆腦袋的心都有了。
“督主大人。”顧映樓喀喀地咬著瓜子,含混道,“您現在最好彆進來。”
萬楓揣著袖子笑:“沒記錯的話,這裡是陛下賜給奴婢的寢殿。”
“是,話是這麼說沒錯。”顧映樓道,“可是現在陛下在裡頭,已吩咐過不許任何人擅闖。”
萬楓的目光從殿外被屏退的宮女和仆從身上掠過,又看向顧映樓:“陛下傳了哪位娘娘侍寢?”
顧映樓笑而不語。
萬楓很快便把幾個人名過了一遭。梁琳已不可能了,原柏華封後在即,明昱也不會貿然傳她侍寢,至於其他幾個妃嬪,也不曾聽說明昱格外寵愛誰……
他心裡湧上一股不好的預感。
繞過顧映樓走進殿內,一股檀香的氣息撲麵而來。萬楓沒有接著往裡走,隻是停在了屏風外聽著。
“陛下……求您放過奴婢吧……”
是陳彥的聲音。
萬楓心裡沒什麼波瀾,站在屏風後的陰影中,摳著繡屏上精細的花紋。他抬起頭來遙遙望著不遠處的燭火,一豆火苗隨之跳躍著,宛若瀕死的旗幡。
他與明昱隻有薄薄的一扇繡繃之隔,指尖點在屏風上,便能清晰地感受到劇烈的顫動。
他想明昱已經知道他來了。或者說明昱就是在等他看見,在知道他就在外麵之後,甚至愈發肆無忌憚。
大殿內空落落的,萬楓聽不見自己的呼吸聲,隻能聽見明昱壓低了聲音的張狂辱罵。
萬楓終於道:“陛下。”
動作聲戛然而止了。緊接著便是什麼人從榻上跌落的聲音,萬楓適時撥開屏風,看見陳彥蒼白著一張臉撞進來,兩頰還有未乾的淚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