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楓沉默著。
該怎麼回答他呢?這人把過往的一切都忘得乾淨徹底了。
在現在的他心裡,他還隻是北燕了無牽絆的狼王子,眼底隻有胯.下的烈馬和烏珂台渺遠的蒼穹。他還在做著與兄歸與友歸的春秋大夢,殊不知在他所遺忘的這七年裡,莫留關的鴉群已把黃土裡的枯骨都啃食殆儘。
萬楓也沒有告訴他的打算。這七年世事的蒼黃翻覆,把當年搴旗草野的驕狼折殺成陰絕狠厲的狼王,若告知他自己的傷因他而起、燕楚的戰事與他息息相關——除了增加他的悔恨和對自己的厭棄以外,彆無他用。
已經有那麼多人厭惡他了,萬楓不希望他再厭惡自己。
於是扶著他的肩頭站定,繃直微微顫動的膝蓋,緩聲對林小乙道:“本督不知道你幫助陳莊是想看到怎樣的世道,但我想晴州縣的現狀你應該已經看清了。逼走難民、救濟搬空,這就是你用百十來條弟兄的命所做到的。”
林小乙身上的鐐銬隨著她的掙紮而發出巨響:“救濟根本發不到難民手裡,與其塞進貪官汙吏的肚子,倒不如用到該用之處!再說他們離開晴州縣到了晏州地界,自然能討到更好的生路——”
草莽野寇,不知權也不懂權。萬楓心想,陳莊用朝廷招安哄騙了她,用捏造的盛世誘惑了她。這是最懂江湖義氣的女子,一個義字,兩肋插刀,刀捅向了自己,傷的卻是黎民。
萬楓不是什麼善男信女,自然也發表不出悲天憫人的言論。他腿軟的站不住,隻想趕緊離開這是非之地。
黃九福還沒回來,萬楓命人把林小乙押回牢房內,又重新抬上把乾淨的圈椅來。獄吏問他審的如何,萬楓搖了搖頭道:“一是不知道陳莊往哪個方向跑了,二是距離運糧的時候已有一段時日,想追查糧船也不容易。”
“您怎麼不用刑?”
“天子腳下,盛宴在即,血光太盛毫無裨益。”
言下之意,該用的時候,自然會用的。
滿馭海於是又望向他的臉。漂亮得像尊上了彩釉的精瓷,粉白細膩,鼻尖眼尾泛著潤紅。單看鼻唇都是溫柔乖巧的樣子,可偏偏那雙眼極儘風情,長睫半斂時便更顯美豔不可方物。
像隻為禍人間的豔鬼,在這昏暗的牢房內,平白令人脊背發冷。
萬楓並未察覺他的目光,依舊沉浸在自己的盤算裡:“……不過從涪江出岔的河道左不過也就那幾條,照著輿圖追尋過去應當也可行。隻是消耗太大,怕是會打草驚蛇……”
幾個下屬七嘴八舌地出了些主意,都被萬楓一一否決了。他沉思的時候不喜被人打擾,便通通把他們又打發出去了。
其實如果不派人沿實路追去,隻是靠山川輿圖分析,也能尋出端倪。可是眼下從哪裡找這樣一位追蹤高手?什麼人能對路況和逃術這樣了解——
“這事,有什麼難的。”
滿馭海忽然開了口。
萬楓睨他一眼:“彆大言不慚啊,小狗兒。”
滿馭海本來很不喜歡被當成狗來使喚,可同樣的字眼從萬楓嘴裡說出來就叫他小腹漲緊,也說不上哪兒不一樣,反正就是不一樣。
“輿圖交給我,還有山川百景、沿途城防。”滿馭海道,“找到他,輕而易舉。”
萬楓笑起來,他扯過滿馭海的腰帶,透白的指尖在他被皮革覆蓋的腹肌上輕點著:“你也太囂張了,這可是大楚的布防機密,給你,我不要命了?”
滿馭海把他的手指攢住:“那你找彆人。”
“找不找,還得再說。”萬楓好不曖昧道,“你到底行不行,本督總得試試才知道。”
……這妖精!
滿馭海一時在心裡想過了無數種北燕民間斥責為人.妻者不安分的粗話,幸而最後又想到萬楓也不是他的妻,所以憋住了沒說。
……再說誰敢娶他,放在家裡純純禍害。
極會賣弄姿色的禍害本人朱唇半啟,居然低下頭咬住了滿馭海的手腕。
滿馭海頭皮都麻了,耳朵裡嗡鳴一片,連下意識的推拒都忘得一乾二淨。帶著燙意的舌尖抵在他的手腕上,很軟很濕,很快濡透了袖口,隻是觸碰都像是舔舐的誘惑。
——然而卻他看見萬楓輕車熟路地從他腰間掏出那把匕首,輕輕抽出,然後將一段雪臂從袖中伸了出來。
匕首的鋒刃一點一點劃過雪白的臂肉,淋漓的鮮血順著腕骨流淌下來。
“你乾什麼?!”
萬楓抓著匕首的手沒有鬆,叼著他的袖口含糊不清道:“彆動。”
滿馭海能清晰地感受到瑩潤貝齒的微微顫抖,咬著他的手腕,忍痛忍得艱辛。
萬楓額角滲出了薄汗,半晌,方才鬆開滿馭海的手腕,把沾了血的匕首塞回滿馭海的手裡。
滿馭海罵了一句,要割衣裳為他包紮,卻被萬楓輕輕摁住了手。
“……聽著,今夜你與我同審林小乙,期間你忤逆了我的意圖,被我下令囚.禁東隅塔。你不肯受辱,遂趁我不防拔刀相向,割傷了我的手臂。”萬楓的聲音很虛弱,“不管是誰問起來,都這麼說,明白嗎?”
滿馭海根本不明白他在想什麼:“你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