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映庭身著緋色圓領袍,冬風吹鼓如翅的兩袖,金絲繡上的小獨科花波浪起伏。他在無人處把烏紗帽取下,帽子揣在肘間,像盛一場不知何時才會落下的雪。
“長明!”
顧映庭回頭,懷中的烏紗帽陡然被人撞落,帶著濃重酒氣的一個擁抱便撲了上來。他很不自然地扭了扭頭,僵硬地喊了一聲兄長。
顧映樓拍著他的背,仍像小時候一般親昵。他腰間的刀鞘抵著顧映庭的腰,顧映庭說了一聲難受,顧映樓便連著革帶一同解下,扔進了窄道一旁的水溝裡。
“你既然回來,怎麼也不先來見見哥哥?”顧映樓抱著手臂嗬斥他,“為兄可是在府上擺了三天的流水席,就等著給你接風洗塵呢。”
他並攏了兩根生繭的手指,往灰蒙蒙的天瀾上一揮,“我從江南叫了三個昆曲班子,請了揚州鼎鼎有名的伶官兒,專唱你最愛聽的鳴鳳記。除此之外還有北疆的駱駝炙,駱駝!你沒吃過吧?三兩雪花銀一斤呢!還有……”
顧映庭把烏紗帽撿起來,眯著眼睛看哥哥:“哥。”
兄弟倆之間最不缺的便是個心領神會,顧映樓看見他眉壓眼的模樣便知道他不高興了,趕緊道:“成,不說這些了。至少先回府上去?那些個子侄都想你想得緊。”
什麼想得緊。顧映庭心說,不過是見他接管了京營,想謀求些軍中的好處罷了。他和顧映樓本不是嫡出,若不是有些成就,在顧家裡隻怕連話也沒地方說。
可是顧映樓才不在乎這個。熙熙利來攘攘利往,他看那些親眷和看諂媚的下屬一樣,沒什麼區彆。
他在這裡拔著梁家的根兒,可他自己的根也是爛的。顧映庭心想,顧家,他的根,把他束縛在了一方爛泥裡。
“我得去東隅塔一趟。”他從兄長的身旁繞過去,“大哥回府上把人散了吧。”
“誒,長明!”顧映樓慌慌地喊他的字,“這宮宴你也要來吧?陳道宇同你說了沒有?非正他大約……”
顧映庭猛地站了腳。他紅袍一甩,咬著牙根道:“哥,我早就說過,我跟郎邪已然一刀兩斷了!”
“哪能呢!”顧映樓哎呀了一聲,“咱仨從小一起長大,你倆當初,就在鴻蒙街,那可是相互喂過血才活下來的交情,哪能說斷就斷呢!”
顧映庭不愛聽這些話,尤其不愛聽見郎邪的名字。他不管兄長如何挽留如何納罕,隻自己提著衣角從玉階上疾步走下,瘦削的背影很快淡出了顧映樓的視線。
——這邊方才出宮,卻在往東隅塔走的半路上,聽見了個清亮的少女聲音:“先生!”
原柏華身著碧藍的短打對襟小褂,長發在腦後盤起來,一副挺清爽的少年郎模樣。顧映庭略略驚詫:“皇後娘娘?”
“誒呀,先生彆這麼喊我。”原柏華那雙丹鳳眼在他身上飛速掃過,“您是要去東隅塔?”
“是。娘娘這麼打扮是要去做什麼?”
“也去東隅塔。”原柏華像隻青雀兒,三兩步就跳下了馬車,“我聽說北燕的那頭狼在裡麵,還沒見過,想去見見。”
這丫頭從小就膽子大主意多,比她弟弟還會招惹是非。顧映庭是看著她和原柏寒打大的,從前他的勸便毫無用處,眼下自然也是毫無用處,於是隻能與她同行。
原柏華連環畫和話本子都看得太多,再聽過弟弟吹的神乎其神的描述,故而堅信滿馭海是橫肉闊腮的黧黑粗漢。一路上向顧映庭繪聲繪色地描摹了一番北燕狼神如何瘋狠凶野,興奮不已地把懷裡抱著的紅匣子搖的嘩嘩響。
……結果到了東隅塔卻隻見個坐在金身大佛座下的年輕貴公子。黑褐色的硬革裹著勁瘦的腰,微卷長發編了幾縷垂落下來,眉眼很冷,但英俊得過分。
原柏華於是十分失望。
滿馭海並沒有發現這些人,他坐在佛像前擦著袖子,半晌低下頭來,很不自然地嗅了嗅手腕。
……還有一點點晚香玉的香氣,仔細聞能聞出來。
那尊大佛的金塑已斑駁了不少,眼窩那處尤其厲害,襯得原本寶相莊嚴的微彎笑麵平白多了些冷漠的悲憫,看著他,像是嘲笑著他這點齷齪的心思。
切。
原柏華清了清嗓子喊他:“太子殿下。”
滿馭海扭過頭來,看見她,又看見顧映庭,很敷衍地點了下頭:“乾什麼?”
顧映庭本來是來送輿圖的,不過這話在原柏華麵前不好提出來。原柏華大約是想到了這點,便先一步上前,把手中的紅匣子遞給他。
“我聽說你們北燕能做一種紙鳶,線長百丈,展翼若鷹,可在草原上翱翔於疾風之間。”原柏華道,“據說這種紙鳶是你們用來通信和偵查風況的,我不要要求那麼高,隻要做個差不多的就好。”
滿馭海瞟了一眼,“我沒空,找彆人吧。”
原柏華說:“我不要你做,你隻要教我怎麼做就行。”頓了頓,又壓低聲音道,“其實,我原本是要求萬公公找人幫忙的,他向我提了太子殿下您,我便來了。”
顧映庭心想這麼拙劣的謊話,這丫頭居然也能麵不改色心不跳地說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