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彥似是想起什麼似的,連連搖頭後退,唇瓣咬出了血。
“逃、逃不掉的。張公子要逃,他就死了……圖那歌姑娘也要逃,她,她也死了。就連梁琳,她有父兄,可,可也沒用。”陳彥的舌頭像是打了結,“逃不掉的。”
皇權是山啊。
山之將傾,豈蜉蝣可扶乎?
萬楓沒了後話。
他從水中站起來,換上輕薄華美的紅色褻衣。陳彥將腳鐐重新為他戴上,萬楓便被困在了那一小塊床榻間,除了這張床,他已一無所有。
……或許陳彥沒說錯。逃不掉的。十七年前祖父梟首後他便被充入了奴籍,輾轉這日日夜夜以來,無論爬的多高,他永遠逃不開賤.奴的烙印。
萬楓的指甲嵌進枕間,齒尖緊合,咬得生疼。
*
滿馭海莫名覺得此情此景尤為熟悉。
在他的記憶裡,他從未踏入過大楚的詔獄。可等他真正坐在這張凳子上,這種詭異的契合感便絲絲蔓延了上來。
……而他已在此處坐了一個時辰,還沒有人來審問他。
滿馭海覺得可笑,於是望向牢門外有一搭沒一搭閒聊的錦衣衛:“不是要問罪嗎?人呢?”
那錦衣衛聊得正熱,聞言不耐煩地踹了一腳牢門:“喊什麼喊?今晚不會有人了,等明天吧。”
滿馭海撚著指上鋼戒,沉沉地笑:“明天也不會有人吧?為了栽贓我,連表麵功夫都懶得做了?”
那錦衣衛惱道:“誰準你多管閒事,我說沒人來就是沒——”
“怎麼沒人來審?”
廊道儘頭倏然傳來個沙啞蒼老的聲音,幾個錦衣衛看清來人,背後都是一寒。
原來來的是都察院左都禦史,姓蘇名淨世的當朝老臣。蘇淨世四十中舉,五十入仕,人稱科舉的朽木,可偏偏脾氣臭硬堅直,豈止是不可雕,簡直是雕不動。
蘇淨世沒穿官服,抄了身洗褪了色的素布直裰便來了,蓬亂的草發晃晃悠悠,一路晃到滿馭海麵前,咳出一口濃痰,就此落座。
錦衣衛道:“蘇總憲①,這樁是陛下親諭,擢北鎮撫司親審,卻不該都察院插手。”
“哦,是要你們北鎮撫司來審不錯。可人呢?萬楓呢?”蘇淨世嘩嘩翻著卷宗,眼皮兒也不撩一下,“既然沒人,我都察院便接了這樁,有何不妥!”
“都察院糾劾百司,辯明冤枉,提督各道,本是言官之則,眼下既無冤屈又非會審,蘇總憲這般卻叫小人難辦——”
“難辦就不要辦!”蘇淨世拍桌,“或者你們來審,老夫來糾正,便合規矩了?”
誰敢叫他在旁邊看著,弄不好自己還被參一折。
幾個錦衣衛無話,隻得順他意了。
蘇淨世生了雙鷹眼,看人有種咄咄逼人的淩厲。他將卷宗一合,竟開口說:“我記著你是燕帝的第三子,對吧。”
滿馭海不知他意,點了頭。
“你母親是關中人,晏州人氏,生卒不詳,大約是生下你沒多久便撒手人寰。生前在晏州莫留關一代賣唱維生,機緣巧合之下被燕帝相中,封了位分。”
蘇淨世像是念詞兒似的,腦袋微微晃著,一字一句娓娓而來,“她身份卑微,你後來便過繼給了當時燕帝的某個妃子,那妃子就是你大哥滿應天的生母,對吧。”
“對。”
“後來你長到十一二歲,燕帝該立儲了。你二哥滿承林是嫡出,北燕眾人都順理成章地覺著他就是未來的儲君。於是照你們北燕的規矩,你和你大哥,就去了烏珂台戍邊,一直到你二十歲。”
這一番經曆從一個古怪的楚人老頭嘴裡說出來,實在叫滿馭海心下疑竇四起。
“你怎麼知道?”
蘇淨世敲著膝頭,道:“……老夫一直覺得奇怪,怎麼我們楚人在你們燕人麵前,一貫要矮一截。老夫來自江南,江南多才子,肥水沃土很養人,老夫在那一眾風流客中,就像塊臭硬的頑石,一直不能出頭,一直不能出頭……”
“你想說什麼?”
蘇淨世嘿嘿一笑。
“你知道你怎麼就進了牢房麼?”
“借刀殺人,我不過是個犧牲品。”
蘇淨世搖頭:“不對。因為你小子在那群燕人中也是個另類。你是一堆臭石頭裡的血肉軀,燕帝磨了你這麼多年,沒把你磨出來,反倒助長了你大哥的陰狠。”
滿馭海心裡一亂:“我大哥是好人!”
蘇淨世深深一歎,隨後從懷中很緩慢地掏出了個漆黑的矮盒,放在了膝頭上。
“老夫知道你失憶了,所以才來的。”
滿馭海盯著那盒子,心頭突突地跳。他仿佛已經預感到裡麵會是什麼,他想要移開目光,可事實卻是盯得更緊。
“你以為裡麵是什麼?某個人的頭嗎?”蘇淨世捋著下巴上的胡須笑,“明昱確有想過叫人送那駭人東西來的,隻可惜,老夫帶的不是頭。”
他那枯瘦的手扣在黑盒的縫隙上,正待打開,卻聽牢門外一人神色慌張地來報。
“安西來報,梁嗣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