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映庭繞著韁繩的指尖驟然收緊。
眼前的男人與他一般,不過三十八九的年紀,鴉青戰袍外箍著寒光儘顯的鐵衣山文甲,漆黑的披風迎風而展,如旗幡一般招搖在背後。劍眉狼眼沾了血跡,英俊之中又顯噴薄而出的凜冽殺氣。
郎邪。
顧映庭沒有回他那“好久不見”,隻是抬起手示意身後士兵不得上前。
郎邪將手裡那顆人頭一扔,骨碌碌地滾到顧映庭的馬蹄邊。顧映庭垂目看了,是梁嗣手下這批叛軍的某個頭目。
“怎麼不說話?長明,你先前待我可不是這般。”
郎邪那張英俊慵懶的臉在一片肅殺的萬軍之中格外清晰。他耷拉著眼皮,奔近城門便放慢了馬步,身形在馬背上起起伏伏,頗有些滿不在乎的輕狂。
顧映庭斷喝一聲:“誰準你過來的!”
“怎麼,我來的倒是不巧了?”郎邪笑眯眯的,“梁家謀反,兵至陽陵,我帶兵勤王護駕,斬殺賊首,救君於水火——多好的君臣佳話啊。你說是不是,長明?”
他將手中的紙鳶遞給他。
兩人並肩,郎邪的聲音便在顧映庭耳邊格外清晰:“……我讓陳道宇幫我送的話,送到了吧?”
顧映庭胸口激蕩著痛楚,他抬眼望了那紙鳶半瞬,驟然抽刀,將那根箏線削斷了。
鮮紅的春燕離了箏線的束縛,如一隻美麗蹁躚的蝶,隨著戰場的風盤旋而上,飄向不知何方。
郎邪放生大笑起來:“挺好,它自由了。”他拍了拍顧映庭的肩,“走罷,故友相逢,卻不該是短兵相接的場景——”
“郎邪。”顧映庭淡淡道,“你擁兵入內,為的是什麼,你自己心裡清楚。”
“為什麼?”
郎邪挺輕鬆地笑望他,半晌,想起了什麼似的。
“啊,倒是把這樁忘了。”
他從戰甲下掏了掏,竟然掏出了一根彈弓。郎邪撿起幾顆石子,捏著那已經卷起毛邊的革布,往城樓的方向瞄準。
城樓之上,是臉色青黑的陽陵守衛指揮使。
“喂喂喂,彆躲啊,小石子兒而已,不死人的。”話音剛落,石子便應聲而出,鮮血從眼眶裡噴湧而出——竟是直直射瞎了那指揮使的眼睛。
郎邪卻沒有停手。簡陋破舊的一個彈弓,在他手裡卻似彎弓重弩,幾發射出,已將那指揮使從城樓上射落,摔在了攻城梁軍的屍體上。
郎邪像小孩兒似的哈哈大笑:“長明你看,多滑稽啊。”
顧映庭咬著唇:“你瘋了。”
郎邪無話,揮了二指,一隊手持火把的郎家軍上前來,站到了城門前。
“這麼說可不對了,我幾時不瘋過?”郎邪笑完,左手響指一扣,臉上驀然浮現出幾分戾氣儘顯的陰狠。
這一句話卻是對手底下人說的:“都燒光。”
顧映庭打馬前行,行至階下,望見尋骨風。他懷裡摟著幾近昏厥的川斷,靠著牆根艱難站起來,衝顧映庭說師哥受了傷。
顧映庭眸中閃過不易覺察的暗光,沉聲道:“莫怕,先回城。”
“部堂你……”
顧映庭搖了搖頭。他回首對上郎邪定定望過來的眼,數日以來的波濤便滌過心頭,一時竟就此分明了。他從此知曉了萬楓的用意,一張圖,一席話,一條線,句句是往郎邪身上引。
萬楓要他來牽製住郎邪。他算準了郎邪要入陽陵,故而在交與他的輿圖上,濃墨重彩地勾出了陽陵。
……可這人哪裡會被他鉗製住。
而郎邪駕馬在他身後,目光釘在他牽著韁繩的手上,愈發移不開。經年未見,昔日靈秀溫柔的美人仍是美人,而歲月從不敗美人。那一雙手纖長優美,襯得脆薄的手腕宛如瓷頸,很是清雅,很有風情。
怎麼會有人而立之年仍有如此風情?
郎邪用齒尖咬了咬唇瓣。
他看顧映庭便似孤冷獨身的朱門女主,好不艱辛地操持著這個爛家,偏偏就此磨礪出一身成熟風韻。若湊上去便要挨竹鞭,可若能得這女主人半片含淚的眼波垂憐,竹鞭打在身上也是甜的。
故而更上前幾分。
“我聽說你入閣了。”郎邪話是這樣說著,眼睛卻沒從顧映庭收緊的腰上移開,“萬楓那家夥倒懂得知恩圖報。”
“你配提小楓嗎?”
郎邪嗤笑:“怎麼不能提?他此刻能被那小皇帝千恩萬寵著,不還得感恩於我。”
顧映庭不知道他怎麼有臉說出這種話。
不論再怎麼不願,總歸還是要和郎邪一道回城。梁軍隻是暫時平下,往後還有的是接二連三的攻襲,日後出城剿賊,如何也離不開郎家軍……
顧映庭指了個部將,低聲問:“北鎮撫司如何?”
那部將知道他問的是滿馭海:“已知會了蘇總憲,應當出不了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