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走以後再沒人給我們做紙鳶了,集市上買的都沒你做的好看!”
“你這次回來還去七山摘桃花嗎?我們還能喝上你釀的桃花醴嗎?”
顧映庭低頭望著稚子天真無邪的眼睛,心頭浸了苦茶似的酸疼得緊。他不想上那個滿是葷腥銅臭味兒的桌,不想麵對這幾個所謂的親戚,可……可孩子們怎麼會明白呢。
從階下到桌前,這一路走得仿佛數年般漫長。
從那些深陷的眼窩裡迸射出的目光像是割著他皮肉的刀,直到他在桌邊坐下,方才化為了春風化雨的慈愛。
“我說映庭。”一隻肥膩的手夾了塊淌著油的魚肉,遞到他麵前的盤子裡,“晏州不好待吧?這些年苦了你了,喏,這是三叔給你挑的鯉魚,好味道,尋常吃不著呢。”
魚肉被油腥泡發,鼓脹脹的泛著白膩子,便如麵前這人的臉一樣令人作嘔。
顧映庭顫抖著拿起筷子,夾起,放到唇邊,感受它艱難滑進喉中。
激起胃裡一陣翻江倒海。
他去找茶盞,卻發現桌上隻有酒。烈酒。他要放下手,卻被對麵的人塞了酒杯到掌中:“這酒是咱們自家釀的,好幾年才開壇,映庭,不要不給伯伯麵子。”
於是又隻能飲下。
桌邊掀起一陣笑聲。數之不儘的雞鴨魚肉被層層推上來,在顧映庭麵前的碗裡堆成小山。每一樣都很貴,每一樣都稀罕,每一樣都要他咽到肚子裡。
這永無休止的寒暄不知道持續了多久,一老人終於捋著胡須道:“映庭,二爺沒記錯的話,你現今還沒成家呢吧?”
酒意已經略略淹沒了顧映庭的意識,他昏昏沉沉地抬頭:“嗯。”
他本以為這些人又給他相了什麼朱門繡戶的小姐,原已在腹中籌措好了推辭,卻聽那人笑道:“不成家也好,男子有了家事便有了牽絆,不似獨身來去自由。”
顧映庭微怔,似沒想到他會這樣說。
豈知那老頭話鋒一轉:“……倒是聽說,你和郎大將軍,似乎還有些往來啊。”
顧映庭心頭一跳:“不曾。我與他……不曾。”
那老頭不著痕跡地皺了眉頭,笑意斂下去:“映庭,郎大將軍是大才,你與他同處朝堂,理應多多接觸、相互幫扶。”言畢又清清嗓子,“雖說他出身寒微,早年也不過是我顧家的一個侍衛,可今時不同往日……你們既有小時的情義在,斷不該如此生分才是。”
顧映庭心下了然。他撚著酒杯的邊緣,聲音帶著嘲諷:“映庭聽不懂諸位的意思。”
“這有什麼不懂?你們當年如何,現今還如何便是了。”
“映庭當年與他也不曾如何。”
那肥頭大耳的三叔早已不耐煩了,又喝了幾盞酒,愈發不加遮掩:“顧映庭,你們當年那檔子事傳的滿城風雨,若不是顧家保你,你這臉麵早就丟儘了!現如今你知道撇乾淨了?晚了!郎大將軍有心瞧上你是你的福分,事到如今何必還裝什麼貞潔烈婦!”
那老頭按下他去,又好心一般拍拍顧映庭的肩:“你三叔喝醉了口無遮攔,你不要往心裡去。不過他說的這話總歸也有幾分道理……叔伯們也是為你好嘛。”
顧映庭唇瓣咬得通紅:“道理?我聽不出什麼道理。”
“你這孩子。”老頭嘖了一聲,“你該學學映樓,你哥哥就很懂人情世故嘛。眼下郎大將軍這樣得勢,指不定哪天便改朝換代了,你與他既然有一層舊情在,何不好好利用起來……”
“我與他,”顧映庭攥緊雙手,一字一頓,“我與他早無什麼舊情了。”
“還嘴硬不是?若無舊情,那七山的調符,怎麼就給了郎大將軍?七山的存糧,怎麼就補了郎家軍的軍屯?”
顧映庭陡然站起身來。
酒意從小腹竄到四肢,他眼前一片模糊重影。顧映庭扶著桌角,聽見自己顫抖著聲音道:“我幫他,不是因為他。換了彆人,我也會幫……我幫的是大楚的社稷。”
他拱手,彎下腰去,還了先前那禮。
再直起腰來的刹那,醉意便裹挾了怒意、屈辱和如芒在背,隻剩下一句呢喃吐出來:“……他與我無情。”
言畢,顧映庭轉身離去。
他看不太清道路,一路走得跌跌撞撞。直到把那幾個人暴怒的吼聲甩在身後,才覺得心頭得了片刻清明。
而這清明持續不過須臾,便隨著腳下一個踏空,直直栽倒下去。
栽進一個寬闊卻陌生的懷抱裡。
郎邪的驚詫轉瞬即逝,眼疾手快地把他抱穩,摟著腰往懷裡帶了帶,低聲問:“喝酒了?”
顧映樓本是跟著郎邪,見到弟弟兩頰緋紅的醉態,用胳膊肘杵了杵郎邪:“你扶穩點,敢摔了他我宰了你。”
郎邪笑罵一聲,眉目陰冷下來:“誰給他灌的酒?”
顧映樓未答,便聽弟弟蜷縮在郎邪懷裡,輕聲叫了一聲哥哥。
顧映樓喜上眉梢地要應聲,卻聽郎邪已經不要臉地先一步接了口。
“嗯,哥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