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士兵臉上的笑一點一點凝住,停下馬來就這麼與明昱對視。他感覺這個傀儡皇帝的眼睛好像跟記憶裡的不一樣了,可一時又分辨不清是哪裡不同。
一側同行的士兵道:“差不多得了,還得留著活口要挾郎非正,人死了咱們可就沒有籌碼了。”
那士兵便冷哼一聲,抽刀斷了麻繩,明昱大口急喘著倒在地上。斷掉的右手鼓脹出猙獰的紅紫色,他拖著斷臂被人捆起來,仰麵看火光冉冉。那一張臉便被火焰映紅,隱在蓬亂的發絲下,半人不鬼。
沒人來救他。
明昱認識到了這一點,但心裡並沒有什麼波瀾。就跟小時候一樣,他想,他那兩個哥哥,一個癡傻一個眼盲,可他們摔倒了有人扶,哭了有人哄,他們活著是一個有血有肉的存在,而他隻是一個名字,一個符號。
三皇子傅鴻霓。這六個字就是他的所有。
十歲以前他沒想過要當皇帝。他很小的時候便知道,他母妃是因為與一侍衛私通而被賜死的,他生下來就帶著猜忌和不倫的身份。他早已想過自己以後要怎麼活,他不要留在這深宮,他要一刀一馬闖蕩邊關,在廝殺中用千百賊寇的血給自己鑄一個能挺直脊梁的身份來。
……直到十歲那年,他被過繼到了太後手中。
梁嗣與太後的權柄爭奪在那時便已初露端倪,彼時處於下風的太後不得不暫時退讓,順著梁嗣的意願,把明昱推上了龍椅。
而從他坐到那個位置上的時候他就已經知道自己的岌岌可危,他真的很害怕,害怕哪一天那個眼盲的哥哥便也喂他一盞毒酒,讓他和母妃死在一起。
就這樣一怕,算是徹底跳進了梁家的掌心。他從此隻能依附梁家、懇求梁家的施舍、乞討一條苟延殘喘的生路。現在他有什麼呢?無非是從三皇子變成了明昱帝,一樣的,他仍然隻是一個可以任意篡改的符號。
仍然,從未,有人對他真心。
明昱望向自己身下的血,紅色的,多美啊,他最喜歡看楓哥穿紅色。
他聽過宮裡的人是怎麼議論萬楓的,說他自服秘藥催軟了腰肢,榻上如何千嬌百媚夾腰求歡,說他唇也靈巧眼也流情,鞭子打了聲音卻愈發酥軟……他們談論萬楓也像談論一個東西一個符號,而不是一個有血肉的人。
明昱以為自己和楓哥是一樣的人。
萬楓啊……你現在應該在哪兒呢?大約,還是與那個滿馭海在一起吧。
可倘若……倘若他不曾走上這條路,他也應該和這匹無所羈絆的狼王一樣,過著走馬黃沙的征伐日子吧。如若如此,他是否……是否就可以掙脫這冰冷的重巒宮牆,去觸碰那一團豔麗的火光?
不——不甘心啊——
明昱忽然發了狠,借著那士兵橫亙在自己頸側的刀鋒倏忽一抬手,將殘缺的右臂生生割斷開來!
“操!”那士兵罵了一聲,“給我抓住他!”
明昱不要命地往東方跑。他顧不上鑽心的劇痛,左手狠命掐著傷口,不讓鮮血流出來。火苗燒灼著浸滿血跡的衣裳,逐漸竄到他裸露的皮膚上,貪婪地啃食著他的血肉。
明昱被掉落的橫木絆倒,重重摔在地上,卻幾乎是瞬時便爬將起來,跨過燃燒的橫木,往可見的天光奔去。
——他看見了京營駐兵的紅纓。
“朕——”幾乎是豁出性命的一聲嘶吼,“朕在這裡——!”
那紅纓在灼人的熱風裡顫抖著,卻無回應。
……瞭洪門外,原柏寒操著九曲長槍,在火海前停了馬。意識到火勢是從哪裡蔓延開來,他心下登時涼了一大截。
瞭洪門距寶嘉宮那樣近……難不成……
“阿姐……”原柏寒牙根幾乎都要咬斷,下馬便要衝入火海。
“參將,不得衝動!”部下扯住他的衣袖,“裡頭火勢滔天不說,梁賊還不知在何處埋伏著,此時攻入,凶多吉少!”
原柏寒恨紅了一雙眼,隻吼得撕心裂肺:“我阿姐在裡麵!”
他曲肘一扯,操著長槍疾步入火,將一眾營兵丟在了身後。
合該挨千刀活剮的梁賊!我阿姐若是有什麼三長兩短,我便是掘了你梁家祖墳也要叫你永世不得超生!
濃煙灌入胸腔,惹得原柏寒一陣急咳不止。他扯了衣角,抽刀劃破胳膊,用血浸濕碎布捂在鼻上,直往寶嘉宮去。
而等他站到宮門前,腳步卻驀地停滯了。
寶嘉宮已經被燒得麵目全非。
原柏寒拾級而上,長槍破開十數道宮門,均不見原柏華身影。難不成阿姐已經逃了?還是……還是已經落到了梁賊的手中?
一根燒斷的梁木驟然落下,貼著原柏寒的後背而過。地上陡然一震,原柏寒一個踉蹌倒至一側,耳邊嗡鳴不止,連帶著眼前都青光陣陣。
卻在此時聽見了嚶嚀聲。
“少公子……少……”
原柏寒艱難旋身,瞳孔驟縮:“蓼蓼?”
蓼蓼被壓在斷木下,呼吸微弱:“小姐……小姐……”
“阿姐在哪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