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邪弓著腰,生了粗繭的五指緊緊扣著左臂上肱,手背暴起猙獰的青筋。他的額角幾乎是霎時便溢出了豆大的汗珠,沿著線條冷硬的頜角滾落,痛得幾難看清麵前人的樣貌來。
即使如此卻也是笑的:“無事,隻是……舊傷罷了。”
顧映庭看見他掌心覆蓋的位置,當下便明白那傷是什麼了。他雙手扶著郎邪的肩頭,顫亂的聲音喑啞難辨:“你怎麼還會有傷?那東西……那東西不是取出來了嗎?”
那也要看是怎樣取出來的啊,我的傻長明。郎邪在心裡念,卻已經沒有力氣開口了。他死咬舌根壓下劇痛,倚著門框仰頭闔目,良久才偏過頭來,漆黑的眼瞳望向顧映庭。
“沒事的,長明。”郎邪輕聲道,“我在這兒坐一會兒便好了。”
“說什麼傻話!”顧映庭把他的左臂架到肩上,指揮那幾個仆役道,“快些取熱水和棉巾來,送到我房間裡。再去煮幾味驅寒的藥,也一並送……”
腰肢冷不防被扣緊,顧映庭剩下的話霎時被齒尖咬斷。他蹙眉去瞪郎邪,而對方隻是把腦袋埋在他的肩窩裡,低聲悶哼像隻嗚咽的大狗。
顧映庭的心隻得軟了。
這人太沉,好不容易放到榻上,連帶著床板都微晃起來。郎邪枕著他的枕頭,蓋著他的棉被,痛到臉色發白卻還要笑眯眯地看他,像個一頂一的大傻子。
顧映庭很不習慣他這種掠奪性極強的目光,斂目掩下眸中慌亂,“顧府應該……還留著可以壓寒花毒性的藥,我去找找。”
郎邪握住他的手腕:“不必找。我試過太多藥了,這東西在我骨頭裡紮了根,拔不出來的。”
顧映庭不想聽這些:“先前可以,如今也可以。你在此處等著……”
“先前便不行。”郎邪曲臂一扯,顧映庭身子失了平衡,脊背陡然撞上他的胸口。
郎邪壓低了聲音在他耳畔呢喃:“顧家人是騙你的,長明。這世上沒有藥可以壓寒花的毒性,如今如此,先前亦如此。”
所謂寒花,實際上是北燕部族用來懲治奴隸最嚴酷的刑罰,用的是北燕王室世代相傳的劇毒滋養的一種有如荊棘一般的植物,這種植物會結出小銀針一般的籽,可以在人的血肉裡生長。
“種寒花”,就是把這種花籽刺入人的肌膚,起初不會有什麼,可慢慢地,那些銀針就會從肌膚裡長出來,密密麻麻鑽心蝕骨的疼,不同於關中的刀削斧鑿,這種疼痛是滲入每一寸筋骨的,好像一絲一縷地把人皮用繡針穿起來,一根一根把頭發連根拔光,一隻一隻毒蟲在骨頭裡撕咬。
劇痛鋪天蓋地,好像永無寧日。
郎邪的聲音很輕,吐息一陣陣拂在顧映庭的脖頸上,“我十五歲被華潯賣到顧家做奴隸。十五歲到如今,已經二十餘年。長明,這些年寒花從來沒有放過我。”
“既如此,既如此……你為何不早些離開顧家!”
郎邪垂目望著他,放在他腰間的手收得更緊,“你說呢,長明?”
顧映庭的心跳驀地掀起了一個弧度,這句話像個小石子一下子扔進心潭,將他本就瀕臨絕境的平靜攪亂得一塌糊塗。仆役端著熱水進來,顧映庭這才找到了救命稻草,掙開他的手去浸濕棉巾,連袖口被水打濕了一大片都不曾察覺。
郎邪盯著他的背影,白衣如月,長發如瀑。他想這個人和這張床已經想了好多好多年了。要陳道宇給他帶話的時候他想了無數種措辭,最後還是選了那兩句詩。他在長明麵前不想說葷話,他覺得會臟汙了他。
顧映庭彎起廣袖,露出勁瘦瑩潤的小臂。被打濕的衣料黏黏地站在他的身上,若隱若現一段誘人的輪廓。郎邪感到左臂的灼痛感一路竄到喉嚨,當下微微滾了滾喉結,扯斷鎖骨間的束帶,將外袍散落開來。
於是等顧映庭回身之時便見半靠在榻上的男人已經衣衫半解,露出被邊關冷日舔成麥色的胸膛。他含笑望向顧映庭,像是把他那點慌張無措都儘收眼底了。
顧映庭抱著銅盆緩緩踱步過來,低著眼睛看盆裡的水,在倒影裡看見自己緋紅的耳根。他坐到郎邪身邊,試圖找回一點卻才的威勢:“柏寒怎麼會去中京?是不是你動了手腳?”
“是。”
顧映庭默了片刻又開口,“你為什麼要謀逆?”
“因為我想。”
“你這樣我們沒辦法溝通。”
郎邪嗤笑一聲:“那何必轉移話題呢,長明?你甚至不敢看我,又能從我口中問出什麼?”
這人比年少時期還要得寸進尺。顧映庭杏眼含憤,揪著他半掛的衣襟扯下來:“我如何便不敢……!”
而在看清那傷痕後,膝上銅盆卻倏忽一傾,扣在了地上。
那是一大團虯結的傷疤,泛紅透紫地腫脹著,暴起的青筋隨著呼吸抽動。可以看出那一塊肌肉已經潰爛過無數次了,才能是如今這樣猙獰可怖之態。
顧映庭甚至沒勇氣把手中的棉巾蓋上去。
郎邪半擁著已經完全僵住的他:“當年華潯命人把寒花取出,就是這樣活生生剜出來的。嗯……很疼,長明,很疼。”
寒花的陰寒砭骨錐心,郎邪牙齒都被冷得震顫不已。而他的長明顫抖著紅唇,耳下那一小塊頸肉凝白如膩,像一塊溫暖的玉,那樣美也那樣熱……
郎邪太痛太冷了,他不知道該怎麼去解。他彎起食指輕輕勾著顧映庭凹下的脊線,又摁住他的腰窩,將那鬆散的衣帶扯落……這衣裳礙著他取暖了。
可顧映庭的感受卻全然不同。他感覺郎邪渾身都是燙的,滾燙。
“你在緊張,長明。”郎邪的胸口抵著他光裸的脊背,“你不是想知道我原先是怎麼壓下疼痛的嗎?我現在告訴你。”
滾燙的唇貼緊顧映庭的頸側,烙下一個動情的吻,“就是這樣。每個十五寒花毒發時,我怎麼要你你都不會拒絕,還記得嗎?”舌尖輕舐那敏感的肌膚,“我就是這樣壓下的。”
顧映庭被這話裡的欲望燙得一哆嗦。幸而在此時聽見了敲門聲:“部堂,藥來了。”
顧映庭倏然起身,毫無章法地把衣裳裹好,奔至門前拉開:“你們給他把藥喂了。”
“誒,部堂,部堂!”
那背影堪稱慌不擇路。
*
明昱醒來的時候,看見的第一個人是黃九福。
“陛下醒了。”黃九福奔走相告,“陛下醒了!”
明昱仰麵望著床頂的夔龍盤紋,心裡的第一個想法竟是,太好了,朕還是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