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下意識地抬手去揉額心,然而甩動起來的隻有空落落的袖管。
……啊,他已經是個殘廢了。
和他的瞎子哥哥一樣了。
明昱驀地有些想笑,於是就開懷地大笑起來,僅剩的左手攥成拳頭,捶著床沿笑得直不起腰來。一殿的人訕訕陪笑,可心底都是禁不住的膽寒。
明昱笑夠了,又問:“梁賊怎麼樣了?”
“都給俘住塞進獄裡,就等著您下令問斬。梁嗣也抓住了,他帶著精銳潛進宮中救兒子,卻不想驚擾了太後,叫寧王殿下身邊的侍衛抓了個正著。”
“死了?”
黃九福何等精明,謹慎道:“梁家父子是畏罪自儘。”
“好個自儘。”明昱沒看他,語氣卻直白,“挺好的,黃九福,挺好的。若他不死,我還不能確信太後要滅口,眼下死了,倒算坐實了。你給太後當了這麼久的鷹犬,眼下就差把朕耗死這一步了。黃九福,朕為你開心呢。”
“奴婢愚鈍,不懂陛下所指。”
明昱不似從前易怒,筋疲力儘一般平靜:“可你們還是要差這一步。顧閣老的兵在京營裡駐紮著,郎邪要跨過這一條溝壑實非易事。”
黃九福緘默著。
明昱又斜睨過來:“梁賊那領頭的士兵呢?把他押上來。”他看向自己斷掉的右臂,“朕雖殘廢,這仇卻不能不報啊。”
黃九福稱是,不多時,便把那人押上殿來。此人已受過重刑,半張臉皮都被烙鐵燙裂,血淋淋地滴下血來。
明昱把殿內人都遣走。黃九福心道他怕不是又想到什麼惡毒法子折騰這人,一時覺得晦氣,便也退將下去。
待殿中落下一片死寂,明昱方才不疾不徐道:“怎麼,你覺得朕要殺你?還是再給你上幾道刑,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那人舌尖已經爛掉了,支支吾吾說不出話來。
“……朕這一遭想清了許多,可不會再像從前那般了。不過朕還是覺得很奇怪,你們這樣多的人馬,怎麼神不知鬼不覺地藏在中京城內,錦衣衛卻連個風也不曾向朕吐露過呢?”
頓了頓,又笑,“朕現在想明白了,這不是錦衣衛的疏漏。因為你們不是在城中,而是在城郊,在東山京營,對吧。”
明昱站起身來。
“梁嗣從先帝時起便著手豢養爾等,縱使朕不察,先帝也該有所察覺。可事實是先帝也沒有覺察的征兆,甚至就這樣縱容你們不斷壯大,乃至在晴州礦案之時謀害朝臣、插手國本。”
那人的眼眶倏然瞪大,似是難以置信他如何得知。
明昱嘖了一聲,扼住他的下巴。
“怎麼,覺得朕不該知道?也是,在你們眼中,朕不過就是一條狗,哪裡懂得人間事呢?”明昱冷笑,“朕思來想去,終於在如今想明白了。先帝並非不察,而是梁嗣所謂豢養的親兵均為收買的京營士兵!你們這一個個的,表麵上可都是大楚的將士呢!”
他本來是想不到的。
可原柏寒的出現,讓他陡然明白了。
一個人的立場,並不取決於他的身份,而取決於他的所忠。
“所以啊……”明昱長長吐出一口氣來,“顧映樓昔日一直扶持的,就是你們吧。”
也正因如此,這一番中京事變、引狼入室,顧映樓從始至終都不見蹤影。
想必就是他撤掉了守門禁軍,縱容藏於京營的梁賊入內的。
“朕在看兵報時便覺得古怪。火銃火炮隻有京營配備,民間私造均為死罪。縱使梁家手眼通天,可這一樁浩大聲勢,原巒上參時卻隻字未提。思來想去,隻有一種可能——”
明昱在陰翳之下勾唇,笑意宛若割喉鋒刃:“梁嗣沒有造,這些東西,是他從京營偷運的。”
明昱很滿意地在這人眼中看見了驚惶。他在這一刻理解了萬楓,像這樣一步一步苦心經營直到徹底擊潰對方防線的路數,比拉弓射入對方心窩還要令他震顫不已。
他失去了一條胳膊,可也得到了彆的東西。
“顧映樓當然不會平白幫助梁嗣,他一定也在以這些事作為要挾。至於所求是什麼……朕想,就是梁嗣那些巨額貪墨贓款吧。可這些錢又是怎麼來的呢……”
他抬起腿,踩在那人的肩上。
“這事,眼下隻能問顧映樓了,對吧?”
明昱將他踢開,“放心,朕會殺了你。但是你手下的其他兵,朕會留著。朕想,如今朕已揪出了顧映樓,又拿你做了殺雞儆猴的榜樣,你手下的那些兵,也該明白自己的處境了。”
他像踢著一顆無關緊要的石頭一樣踢著那士兵的頭,靴尖一點一點將他的喉管碾碎,直到對方鼓脹著因窒息而突出的眼珠,啞聲嘶吼直至徹底了無生息。
明昱沉浸在死亡粘稠的寂靜中,慢慢坐回原處。
……不知道顧映庭在做什麼呢?萬楓呢?
他開口:“黃九福。”
黃九福進殿。
“明日早朝,朕會到場。”頓了頓,“讓萬楓也一起來。”
顧映庭……郎邪……
明昱不動聲色地笑起來。
……你們有沒有勾結呢?